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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


  “我想想。”马夫人踌躇着说:“这似乎又不大妥当,还是公然分家的好。”

  “跟谁分呢?”

  “跟四老爷分啊!”马夫人说:“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;老太太的私房,爱给谁给谁,跟四老爷无关,老太爷名下的产业就不同了。”

  这是秋澄所没有想到的;心里在想,这件事大概马夫人盘算已久,直到此刻才说出口来。然则是怎么个分法呢?当然,这是不必她问,马夫人也会说的。

  “我想这样子,老太爷名下的产业,有通州的房子、鲜鱼口的市房,还有滦州的两百亩田,请人估一估价,值多少银子,各分一半。譬如值五万银子吧,给他两万五,不就都归芹官了吗?”

  “是。”秋澄问说,“可是这两万五现银打那里来呢?”

  “喏!”马夫人向后房一指,“就靠老太太的那些东西了。”

  原来是这么一个打算,秋澄觉得马夫人亦颇精明;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。

  “如果两万五还不够了四老爷的亏空,那就看你跟芹官了。你们愿意帮他,是你们的事,我可把你跟芹官都打算到了,将来见了老太太也有话可说了。”

  秋澄细想一想,才发觉马夫人虽然精明,但老谋深算,面面俱到,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。

  “太太这么说,可真是光明正大。”秋澄又说:“事不宜迟,我看就请震二爷居间来办这件事吧!”

  “好吧!”马夫人点点头,“你们到芹官那儿谈去。”

  于是秋澄起身到梦陶轩,一路走,一路想,刚才马夫人已许了将那些珠宝,全数去作抵押;这话曹雪芹必已知道,当然也已经告诉了锦儿。此刻事生中变,前后不符,如何说法,需要考虑。

  这个念头,一直转到进了梦陶轩的垂花门,方始转定,患难之际,贵乎以诚相见,而况马夫人的打算,亦是正办。

  因此,他一进书房就说:“太太把她早在心里的全盘打算告诉我了。”

  “喔,”锦儿说道:“你先坐下来,慢慢儿谈。”

  “四老爷是过继给老太爷的,”秋澄坐了下来,从容说道:“太太的意思,老太爷名下的产业,应该由四老爷跟雪芹对分。”

  “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分家来了呢?”锦儿微感诧异地问。

  “分家也是为了替四老爷完亏空。”接下来秋澄将马夫人处置不动产的办法,说了一遍。

  “这个办法好!有了那两处房子,跟那两百亩田,雪芹不论怎么样,就算不能再当名士派,温饱是可以不愁的了。”

  显然的,曹雪芹已将马夫人说他“不能潇潇洒洒做公子哥儿”的话,告诉锦儿了。

  “不过,”锦儿很吃力地说:“四老爷的亏空,数目还差得远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秋澄说道:“老太太的东西,太太要提一份给我;我可以借出来。雪芹总也还能剩下一点儿,看他的意思了。”

  “我也照借。”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。

  “那不是还是照原议吗?”

  “是,是!”锦儿接着秋澄的话,很高兴地说:“这样再好不过。将来不论是棠村得意了,或是震二爷仍旧能得两个好差使,借你们两位的东西,一定原样儿赎回来奉还。”

  “原样儿赎回来,只怕不能了。”秋澄又说:“那不是三两年的事;抵押给人家,总有个限期的,到期不赎,自然就了断了;再说,利息也吃不起。你干脆别存这个打算吧!”

  “不!我们有个极好的打算,一定能赎回来。”

  所谓“我们”,当然是指她跟曹雪芹,因而秋澄转脸问说:“雪芹,你们是怎么打算的?”

  曹雪芹转脸看着锦儿说:“怎么样?我看说实话吧?”

  “你怎么这样说!”锦儿有些气急败坏地,“倒像我们有事要瞒着大姊似地。”

  “别急,别急!”秋澄急忙慰劝,“我知道你从没有瞒过我甚么!”

  “本来这件事就要你赞成才算数。”锦儿想了一下,觉得还是由曹雪芹来谈为宜;便故意白了他一眼,嗔怪似地说:“说实话啊!怎么又不开口了呢?”

  曹雪芹毫不以为忤,笑嘻嘻地说:“大姊,实在是想把这些东西抵押给你。”

  秋澄想了一下,老实说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话。”

  “是我出的主意,想找仲四哥想办法,借一笔款子;那不就等于抵押给你了吗?”

  怪不得说这些东西一定可以收回;利息当然也不成负担了。

 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办得成,办不成;锦儿却抢先表白:“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合适,那就作罢。”

  “不是甚么合适不合适,如果能保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,在我当然求之不得。不过,说实在的,我也另有想法。”

  “尽管请说。”

  “四老爷的事,他总也要出些力;这一来,似乎不能另外再要他帮忙了。再说,数目太大,也不知道他办得到,办不到?”

  这个“他”自然是指仲四;换了平日,锦儿一定会故作不解地问:“你那个‘他’,到底是谁啊?”但此时却不敢乱开玩笑,只说:“当然先要探探他的口气。他的情形,震二爷应该很清楚;强人所难的事,决不能做,而况也关着你的面子。”

  “事出无奈,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。”

  “这样说,你是赞成这么办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嗯。”秋澄点点头。

  “这么办,还有一层好处,”锦儿说道:“那些东西你平时也可以穿戴。俗语说:‘好女不穿嫁时衣’,这就比你戴陪嫁的首饰,更有面子。”

  “你真是会说话!”秋澄失笑,“不过那一来,咱们曹家就没有面子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为甚么?”秋澄答说:“你倒想,那不等于挂了个曹家败落的幌子?”

  听得这话,锦儿心里很难过;而且也有浓重的愧歉,虽然彼此都是口口声声“替四老爷完亏”,其实大半帮的是曹震的忙。

  就这时有丫头来报:“棠官少爷来了。”

  曹雪芹从玻璃窗内望出去,只见曹霖穿一身行装,匆匆而至;由于走得太急的缘故,满头是汗,一顶红缨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搧。见此光景,大家都悬起了一颗心,不知道出了甚么意外之事?因而一起迎了出去。

  【卅四】

  刚走到外屋,曹霖已经进门;将大帽子随便往茶几上一扔;只这一个动作,便意味着他有异常的举动,因为他是圆明营包衣三旗护军营的副护军校,从八品的武官,按规制戴的是金顶子,他的这枚金顶子与众不同,是特为用四两多的赤金打成的,平时颇为自矜,这时居然毫不顾惜,令人诧异。

  果然,曹霖面对锦儿,跪了下来,口中说道:“求求震二嫂,我爹的一条命,在震二哥手里。”说着,俯首到地,“咚,咚”地磕着响头。

  锦儿错愕莫名,只避向一旁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秋澄赶紧上前,亲自去扶他起来,口中说道:“棠弟弟起来,起来;有话好好儿说。”

  “不!”曹霖有些撒赖地说:“非得震二嫂答应了,我不能起来。”同时身子乱扭着。

  “起来!”曹雪芹厉声吼道:“你干吗这样子!”

  曹家的家规,于长幼伦序上,格外讲究;曹雪芹这从未有过的一吼,颇具权威,曹霖迟疑了一下,终于站了起来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曹雪芹的声音,仍旧很严厉。

  “今儿上午,我去看我爹了;他说——”

  曹霖结结巴巴地,好半天才说清楚。原来这天上午,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视老父,曹頫告诉他说,决意一个人认罪;将曹震开脱出来,以后的一切,有曹震照料,叮嘱他在家安分守己,侍奉生母与庶母。

 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说,她顿时大声号咷,说以往曹頫有了好差使,所得的好处,都与曹震分享,如今出了事,曹震浑如无事,却要曹頫一个人顶罪,世间事理之不平,无过于此。曹霖心地虽较他母亲明白,但父子天性,自然也觉得愤愤不平;同时他也听人谈过“完赃减罪”之说,所以赶到曹震那里,想讨个公道。曹震不在家,听说锦儿在此,便赶了来作出这么一个鲁莽的举动。

  “我听人说,如今只要把过去得的好处,都吐了出来,我爹就可以不死;我爹这条命,就全靠震二哥救了。”说着,曹霖顿足大哭。

  锦儿又气又急,脸色苍白,手足冰冷,秋澄赶紧扶着她坐下;同时向曹霖说道:“棠弟弟,你别哭!大家慢慢商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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