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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“还得要写一张礼单吧?”

  “要的。”

  这是曹雪芹的差使,找了一份梅红笺的全帖;礼单有一定的格式,前写“谨具”,中列品目,最后是“申贺”。但如何具衔,却费斟酌了。

  “就写‘门下’好了。”马夫人说。

  曹雪芹认为“门下”二字不妥;但别无更好的字眼,只好照写。

  “我看,雪芹明天也得去道贺。”秋澄说道:“按规矩,今天就得去;才显得亲热。”

  “说的是。”马夫人点点头,“芹官,你就这会儿去一趟吧!”

  “都快吃晚饭了。”曹雪芹有些不大愿意,“明儿一早去,行不行呢?”

  “又不远。”马夫人说,“不一定要见,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了。”

  母命难违,曹雪芹便换了衣服,带上名帖,坐车到了平郡王府,只见里外灯火通明,车马络绎不绝,平郡王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。

  见此光景,曹雪芹认为不必打搅,不妨在门房留下贺礼、名帖,到第二天陪着母亲再来。

  正这样盘算着,有个老护卫赶上来招呼:“芹二爷,一向好。”

  这个老护卫年纪七十多了,曹雪芹只记得大家都叫他“景三爷”,便从众称呼:“景三爷,你越老越健旺了;腰干毕直,真不容易。”

  “人逢喜事精神爽嘛!”景三摸着雪白的胡子说:“芹二爷,你先请坐一坐,我叫人替你去回;不过,王爷正忙着,恐怕得等一会儿。要不,见六爷?”

  “不,不!王爷那儿不必打搅;六爷帮着陪客,恐怕也很忙。反正,明儿我还要陪我家老太太来给太福晋请安道喜。”曹雪芹从桐生手里接过包袱跟名帖,一起交了过去,“劳驾替我送进去,顺便说一声儿。”

  “是,是!你坐一坐,喝碗茶,歇歇腿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

  景三在平郡王府当差已历三世,如今庆明袭爵,便是四代的老人了;王府门房是进大门以后的两排平房,专有一间屋子归景三当值休息之用。他将曹雪芹延请入内,张罗茶水,又要叫小厮去买点心,十分殷勤,曹雪芹老大地过意不去,坚持不许,景三方始作罢。

  “芹二爷来袋烟吧?”他将装好了一锅关东老叶子的旱烟袋递了过来。

  “你自个儿请。我不会。”

  于是景三点燃了烟,深吸两口,吐着烟雾问道:“四舅老爷怎么出了事了呢?要紧不要紧?”

  “很难说。”曹雪芹不愿谈这件事,扭转话题,跟景三打听:“太福晋看长孙袭爵,应该很高兴吧?”

  “不错,应该很高兴。”景三又说:“反正谁袭爵,都是她的孙子。”

  这便是意在言外了,“那一天开贺?”曹雪芹有意这样发问。

  “恐怕要看皇上的恩典了。如果小王派了差使,而且还得是好差使,才会开贺。”景三脸色转为忧郁,“不过,要派差使也难,身子骨儿不好,有恩典反倒是受罪了。”

  这大概就是太福晋希望能由庆恒袭爵的主要原因。曹雪芹心想,再谈下去,便要牵涉到平郡王府的家务了,他不愿深谈,便只好保持沉默。

  “四舅老爷的事,托人了没有?”

  曹雪芹心中一动,信口问说:“景三爷,照你看,应该托谁?”

  “如今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是傅中堂,这条路子怎么不走一走?”

  “是啊!走是想走,得先找路子。”

  “路子?”景三微显诧异地,“不现成地有一条在那里?”

  七分兴奋,三分困惑的曹雪芹,急急问说:“景三爷,你说的现成路子在那儿?”

  “令表叔昌大爷,不就是吗?”

  景三所说的“昌大爷”,名叫昌龄;他的父亲傅鼐,字阁峰,姓富察氏,隶属镶白旗,雍正二年由侍卫擢任汉军镶黄旗副都统,未几调为盛京户部侍郎,因为与“舅舅”隆科多结交甚密,为世宗锁拿到京,从宽免死,发遣黑龙江。但傅鼐很有才干,雍正九年七月,召赴北路军营效力,参赞大将军马尔赛的军务。马尔赛懦怯无用,不听傅鼐建议的进兵方略,以致失机伏诛,傅鼐则升了官,乾隆元年授为刑部尚书,兼理兵部;可惜傅鼐操守不佳,几次犯了贪污案,以致第二次充军,死于戍所。

  傅鼐是曹家的女婿,与曹寅是郎舅,但曹家是大族,宗亲关系,颇为疏远。他有三个儿子,长子昌龄是雍正元年的翰林,人颇风雅;雍正五年曹家抄家后,曹寅藏书中的精品,不知以何因缘,归于昌龄。他与曹頫算起来是姑表兄弟,但平时很少来往;因此,在曹頫出事后,大家都想不起来有这门亲戚可资奥援。

  即使此刻景三提到,曹雪芹心中仍旧存着疑问,昌龄肯不肯帮忙,是一回事;而以他翰林的身份,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,又是一回事。

  于是,曹雪芹想了一下说道:“多谢景三爷指点,不过,请恕我直言,我那位表叔,在傅中堂面前说得上话吗?”

  “怎么说不上?傅中堂是他叔叔,虽然远了一点儿,到底是同族。”

  “啊!”曹雪芹被提醒了,傅恒也是富察氏;傅恒、傅鼐之傅,就是由富察氏之富而来的。

  “而且,他是翰林。”景三又说:“傅中堂是另眼相看的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雪芹满心欢喜地,“多谢,多谢!等家叔的事了以后,得好好儿请一请景三爷。”说罢,欣然告辞。

  到家先去见马夫人,很高兴地将得自景三的指点,禀告母亲。马夫人当然知道昌龄其人,说曹寅在日,对这个外甥颇为欣赏,说是亲戚中的佳子弟,曾经说过,他的藏书如子孙不能读,将移赠外甥;但如何真个到了昌龄手里,她却不甚了了,只有问曹頫才能明了。

  “震二哥呢?”曹雪芹问说:“不知道跟这位昌表叔熟不熟?”

  “我看不见得熟。”马夫人说:“根本是两路人物。”

  “依我说,”秋澄接口向曹雪芹说道:“倒不如你去见他,也许气味相投,还能谈得来。”

  “我记得还是刚回京的时候,见过他一面。”曹雪芹踌躇着说:“这么多年不通音问,突然投刺请见,是不是太冒昧了一点儿?”

  “先吃饭吧!”杏香说道:“回头再商量吧!福生不是说,震二爷也许会来,听听他的意思。”

  “喔,福生来过了!”曹雪芹问: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话很多,”秋澄答说:“等你吃饭的时候,慢慢儿告诉你。”

  于是就在马夫人的堂屋中开饭;秋澄是已吃了的,但倒了一杯玫瑰露,陪着曹雪芹对酌,细说福生带来的消息。

  “四叔今天过了一堂,也算是‘三堂会审’。步军统领衙门派的人,很有点儿官派,四叔大概受了点儿委屈,回到刑部火房,脸色很难看。”

  “在人檐下过,怎敢不低头!”曹雪芹感叹着说:“如今才知道布衣能傲王侯之可贵。”

  “你可说这话!”秋澄说道:“四叔带出一个口信来,专门给你的。”

  “专门给我的?”曹雪芹将酒杯放了下来:“怎么说?”

  “四叔说:务必叫雪芹在正途上巴结功名;内务府差使,不是读书人干的。”

  “听这口气,四叔真的受了委屈了。”曹雪芹又问:“还说了些甚么?”

  “还说请太太管教两位姨娘;要震二爷跟你照应棠村。”

  “是这么说的吗?”曹雪芹讶异地说。

  “我想,福生不致于撒谎吧?”

  曹雪芹摇摇头,皱着眉说:“大是不祥!”

  “你是说四叔的话,像是在托孤?”

  “不仅托孤,简直是遗嘱。”

  “那,”秋澄忧心忡忡地,“他不会一时想不开,寻了短见吧?”

  “这倒不会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有人日夜看守,不容他寻短见;而且,那一来害提牢厅的人受处分,四叔心地厚道,一定会想到的。”

  “对了!你说四叔心地厚道,也不应该是遭横祸的人。”

  “福生还说了些甚么?”

  “再就是咱们要他问四叔的话。还好,四叔说他从未在日记上记过这些事。”

  正谈着,曹震来了。雪芹匆匆吃完了饭,在马夫人屋子里听他谈这天曹頫过堂的情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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