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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五


  把他调遣走了,为的是好从容商议。秋澄认为暂时不必去看曹頫,因为眼前的情势还混沌不明,话很难说。而且有些情形,据实而言,譬如季姨娘母子抵牾,曹頫听了,只会心烦。可是不谈这些,又谈甚么?

  “总而言之,甚么话能说,甚么话不能说,等局面稍为澄清一下,跟震二哥商量了,再去看四叔,比较妥当。”

  “那末,”曹雪芹问:“写封信让福生带去,行不行呢?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,应该写封信安慰、安慰他。”秋澄四周看了一下又说:“杏香跟我说,她已经预备了材料,要做两样菜,给四叔送去,这会儿大概到厨房里去了。”

  “再应该检两部书给他送去。”

  “对!你就写信检书去吧。我到厨房里看看去。”

  于是一个到书房,一个到厨房,老远就闻见煮火腿的香味;进厨房一看,杏香正亲自动手在炒五香肉脯。

  “是给四老爷做菜。”杏香一面动杓子,一面问道:“福生走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你弄的菜如果好了,让他带去。”

  “火腿跟肉脯,都是花工夫的菜,一时好不了。”

  “还要多少时候?”

  “炒肉脯用小火,要快,把火弄大一点儿,不过肉稍微老一点,不至于不能吃;火腿可就没法子了。”

  “火腿不烂也不要紧,在里头再叫人多蒸一会儿好了。”秋澄取出挂在衣襟上的一个小珐蓝珠表,打开表盖看了一下说:“未正刚过;有三刻钟的工夫,你能预备好了吧?”

  “差不多。”

  于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,开柜子取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官宝,拿块青布包袱包好,叫丫头捧着到了梦陶轩,直接到书房来看曹雪芹。

  “写完了没有?”

  “快了。”曹雪芹捡起写好的两张,“你先看。”

  这封信既以慰藉为主,自然要让曹頫没有后顾之忧,因此除了劝他宽心以外,特别着重两点,第一是休戚相关,曹震跟他会多方设法营救;其次是会照看季邹二姨娘,请他不必惦念。查封的事当然也谈了。

  看到这里,秋澄想起一件事,“雪芹,”她说:“你看,要不要问一问四叔,他的日记里面,有没有犯忌讳的话,如果有,是在甚么时候?好找出来细看。”

  “这,”曹雪芹沉了一会说:“形诸笔墨不大好,叫福生当面问他好了。”

  “好!”秋澄深表同意,“这办法比较妥当。”

  其时曹雪芹已将信写完;等秋澄看完,他把要带给曹頫的书也检出来了。

  “找了两部诗集。”曹雪芹说:“一部辋川,一部东坡。”

  “苏东坡的诗好,正合四叔这时候看;但愿他的官司,也像‘乌台诗案’似地,是一场虚惊。”

  “可别像王摩诘那样,吃了罣误官司。”曹雪芹笑道:“四叔平时做诗,动辄称盛唐,爱做王、孟那一路的诗,照我看,亦不过虚有其表,真合了貌合神离那句话;他的诗,照我看,不过一块明矾而已。”

  “你这叫甚么话?”

  “明矾看起来像冰糖,等搁在嘴里,不但不甜,而且涩口。”

  “你真缺!”秋澄笑道:“你自己的诗呢?”

  “我是‘一句三年得’。至少不会像四叔那样,摇笔即来。”

  “‘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邱。’做诗本来是陶情养性之事,像你这样学‘岛寒郊瘦’那样子苦吟,也未免太认真了。”秋澄一面找书帕包书;一面说道:“四叔解那四首宫词,倒很有意味;不过最后一首的笺注,我还不大明白。”

  “回头我来看看。”曹雪芹将信封了口问:“可以交给福生了吧?”

  “不知道杏香的菜收好了没有。”

  “好了!”是杏香在外面答话。

  于是将福生唤了进来,由秋澄交代:“一封信,两部书;食盒里是两样菜,火腿恐怕还不大烂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福生答说:“那里有炉子,我再多蒸一会儿好了。”

  “对了,是你在那儿伺候,就不必多交代。”秋澄指着银包说:“这是给你的两百银子。”

  “谢秋小姐的赏。”福生请安道谢以后站了起来,踌躇着说:“我先把四老爷的东西送了去,银子回头来领。”

  一个食盒、一大包书,再拿四个大元宝,双手就不够用了;秋澄便说:“这样,你把银子寄存在门房里,回头就不用再进来了。”

  “是!”

  “你不必说这银子是给你的;有人问起,你随便编个理由好了。”

  “是!”福生答应着,预备要走。

  “慢一点!”秋澄拦住他说:“上午你在家?”

  “是的。我一早回去的。”

  “那末,查封的事,你都知道了?”

  “我知道。我会跟四老爷回。”

  “你顺便问一问四老爷。”秋澄沉吟了一下说:“你问四老爷,他派到玉牒馆——”

  “甚么馆?”福生插嘴问说。

  “别提玉牒馆了。”曹雪芹插嘴说道:“弄不清楚,反而不好。”他又关照福生,“你只问四老爷,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好了。”

  “对!你问四老爷,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;以及乾隆元年,到热河去办的事,他在日记上记了没有?”

  福生很谨慎地将交代的话,复述了一遍,弄清楚了以后才说:“是!我明白了。”

  “还有,”曹雪芹作了补充:“你请四老爷好好儿想一想,如果当时没有记,以后在别的地方,谈起或者想起这些事,有没有记载。问明白了,就来回话。”

  “是。”福生答说:“我回头本就要来的。”

  等福生一走,杏香劝秋澄午睡片刻,说她到天亮方始上床,一定倦了。秋澄因为睡到近午方始起身,说倒是曹雪芹睡眠不足,应该找补一觉。

  “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,睡不着,辗转反侧,更不舒服。不过,得找件忘倦的事做;对了,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“你不是说《拟宫词》的最后一首,还有不明白的地方?何不取来琢磨琢磨?”

  等秋澄欣然将诗笺取了来,却不见曹雪芹的影子;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仲四的镖客,从浙江走镖回京,带来了上好的杭州龙井,仲四送了曹雪芹两斤,尚未开封;刚刚想起,特地到地窖中去取已存了三年的一瓮雪水,预备烹茶。

  “四老爷在刑部天牢受苦,他居然还有这番闲情逸致!”说着,杏香摇摇头,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气。

  秋澄一听这话,不免内惭;曹頫在狱中受苦,她跟曹雪芹却在谈他笺释的诗,岂不也是迹近麻木不仁的闲情逸致?

  正想开口道她的感想时,蓦地里想到,杏香一定没有想到这上头;自己一说,杏香必然不安,然则自以不说破为妙。

  当然,杏香此时没有想到,并不表示她在看到他们谈话时,不会触类连想及此。那时她会作何感想?

  秋澄又换一种情况来设想,譬如杏香与她不和,那就可以想象得到的是,当面她不敢有何不满的表示,而在背后会大肆批评。同时那些为逞口舌之快,以意为之的攻讦,听起来会很有理,因为她有一个被公认的弱点,出身不高,因此说她“婢学夫人”,得意忘形,固然易于动听;责备她本不姓曹,所以对曹家遭遇危难,漠不关心,居然有心思来作此不急之务,甚至为之废寝忘食,更是事实俱在,无可逃避的过失。

  然则,既有预见,如何自处?最聪明的办法,便是不干这件事,合乎“止谤莫如自修”的道理。可是那一来曹雪芹又会觉得扫兴。

  转念到此,忘其所以地自语:“啊!我懂了!”

  突如其来地这一声,而且声音很大,让杏香吓一跳:“秋姑!”她问:“甚么你懂了?”

  “喔,”秋澄定定神,自觉失态,歉意地笑道:“我也是闲情逸致,在琢磨四老爷解的一句诗:‘斟酌蛾眉画愈难。’”

  杏香怎么会想得到她的心事?笑笑说道:“我不懂,我也不想懂。”

  秋澄未及答话,只见曹雪芹提着一个陶制的水罐,兴冲冲地回来了;一进门便嚷:“炉子生好了没有?快!拿铫子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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