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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“好了,”锦儿在听曹雪芹谈完这一案以后说道:“你请吧!我们也得睡了。”

  这是托词。实在锦儿忽然有一桩心事,要跟秋澄谈;这桩突如其来的心事,是由于偶然有所发现而引起来的。

  “我看,咱们对雪芹抱的满怀希望,怕要落空了。”

  这话相当突兀,秋澄无以为答,只怔怔地望着她,等她往下说。

  “我看他不是做官的材料。做了官不但不会带来甚么好处,而且还会惹祸。”

  “你这话怎么说。”秋澄问道:“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?”

  锦儿是从发觉曹雪芹不识忌讳这一点,连类推想,越想越觉得他的性情,与官场无一相合,有许多要跟秋澄谈的话,如骨鲠喉,片刻都不能忍耐。

  秋澄看着曹雪芹长大的,从小任性、好奇;及至曹老太太去世,接着遭逢家变,北上归旗,渐渐成年,由于一连串的挫折,及本性孝顺,不敢惹马夫人生气,加以马夫人持家,与曹老太太在日,恩威并用的手段的不同,不谈家法,只讲情理,而又把理性看得比情分更重,上上下下不见得如何亲密,却都能各守分际,和睦相处,这样才将曹老太太常说的,曹雪芹的牛性子,渐渐磨掉。

  但好奇的本性,依旧如故,而且愈来愈重;秋澄认为曹雪芹不是不识忌讳,而是好奇心驱使,明知忌讳而不顾。

  做官要识忌讳是天经地义,否则金殿射策时,不必在结尾上,赘上“罔识忌讳,干冒宸严”的话;因为不识轻重,犯了忌讳,犹有可解,明知忌讳而不顾,当然自速其祸,这就比锦儿的顾虑更严重了。

  两人细细数去,曹雪芹真不是做官的材料,第一是不耐衣冠礼数的拘束;第二是不喜奔竞,甚至上官照应,派了好差使他亦未必见情;第三是凡事看得太容易,且又最重情面,易受人欺;第四就是不顾忌讳,明明知道不应该去过问的事,偏要插手,不应该说的话,偏要多嘴,以致祸从口出。

  “还有一样,”锦儿又说:“他肚子里知道的‘奇事’太多,我也替他担心。震二爷回来说,过年的时候,圣母皇太后的一个娘家人,进慈宁宫谢恩;不由神武门而是另外走了一道门,据说是总管太监奉了懿旨领进去的。皇上知道了这件事,把总管太监狗血喷头骂了一顿。据说皇上很讨厌有人去见太后;对知道太后底细的人,常在暗中查访,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?震二爷识得轻重,从不谈当年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的事。四老爷也是这样。我就怕雪芹不懂忌讳。反正,一个人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,决不是好事。这一层,你还得跟他好好说一说。”

  “这一层,太太就早跟他说过好几回,想来他还不至于这么不识轻重。不过,你说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,决不是好事,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。”

  这是个康熙朝权臣相互钩心鬪角,倾轧排挤的故事,她曾听曹老太太谈过,但枝枝节节,不成片段;而那时的秋澄对朝廷的情形,也不甚了然,所以只是些断续的记忆,以后看了好些曹雪芹从琉璃厂、慈仁寺那些冷书摊上觅来的笔记,印证当日得诸曹老太太的传闻,才知道始末因果,尤其是那部 《读书堂西征随笔》,记得更详细,也更传神。

  不过,要她在此时原原本本讲这个故事——实在是讲一个人,她亦还记不周全;因而说道:“今儿晚了,明天讲给你听。睡吧!”

  两人同榻并头而枕,锦儿睡在外面,将灯火移近榻前,躺着看曹雪芹携来的钞本,直到三更天方始熄灯入梦。第二天上午,曹震派车来接;锦儿匆匆忙忙地上车而去,但临行之前,却郑重其事地告诉秋澄,务必要将前一天她们细谈曹雪芹的性情,那许多不合时宜的脾气,说与曹雪芹痛切改过。

  因此,下午无事,她便到梦陶轩来看曹雪芹,见了面先问汪景祺的那部书。

  “你不是看过?”

  “我想再看一看。”秋澄答说:“我要查一查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那段故事。”

  “你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人?”曹雪芹一面说,一面开书箱,将那部《西征随笔》取了出来。

  “索额图是康熙爷的甚么人?”秋澄问说:“是舅舅不是?”

  “你弄错辈分了。庆太子才管他叫舅勇。他是圣祖元后的胞弟。”

  “那不应该袭承恩公吗?”

  “他行二,承恩公是他长兄噶布拉承袭。”

  原来圣祖元后孝诚仁皇后之父索尼,是世祖临崩所指定的顾命四大臣之一;有女又为皇后,家世贵盛无比,索额图一兄两弟都有爵位,但为圣祖重用的却是索额图,一亲政便拔擢他为大学士,与明珠同执朝政,互植私党;设法荐引到圣祖左右,以为耳目。

  明珠的长子,便是有名的大词人纳兰性德,以翰林改为御前侍卫,颇得宠信;但却不及索额图所荐举的高士奇。

  高士奇字江村,杭州人,流落京师,在报国寺廊下卖字为生,仅足糊口。有一天来了一个人,在他的摊子前逗留不去,但非看字,而是看相。

  “贵姓?”那人开口了,是辽东口音。

  “敝姓高。”

  “我看尊驾的相,主大贵。”

  “那里?”高士奇只以为他在拿他消遣,“一身潦倒,能不饿死,已是万幸,那里敢望富贵。”

  “不然!你别妄自菲薄。”接着,那人又要他的手看;看了右手,又看左手,“你的相,在相法上应该当宰相。即无宰相之位,亦有宰相之权。”

  高士奇报以苦笑,懒得再理他了。但那人却说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。

  “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?”

  看他不像开玩笑,高士奇方始请教姓名。此人是祖大寿的侄子,名叫祖泽深;祖大寿是吴三桂嫡亲的母舅,所以他跟吴三桂亦算是中表。

  吴三桂自从杀了桂王以后,势焰熏天,平西王府可以自行选任官吏,号为“西选”;他的儿子吴应熊,尚太宗幼女,是圣祖的姑夫,封子爵,加少傅兼太子太傅。祖泽深以此奥援,当吏部主事;将高士奇带回家后,相待甚厚,高士奇因而执贽称弟子。

  祖泽深有个朋友,名叫周大全,是索额图的管家;“宰相家人七品官”,周大全管的事很多,亦要想用一个懂书算的人作助手,有一天跟祖泽深谈起,而祖泽深恰好外放,正为高士奇的出处在踌躇,有此机会,毫不迟疑地将高士奇转荐给周大全,宾主相处甚得。

  不久,周大全出了事,受人贿赂,为索额图发觉,盛怒之下,严究其事。周大全大起恐慌,找人商量,多劝他否认,即令动严刑,只要咬定了没有这件事,索额图亦无可如何。但高士奇的看法不同。

  他劝周大全说:“索大人把老师当作左右手,当然是有感情的;问到这件事,老师应该痛哭流涕,自己承认负恩。人孰无过,索大人看老师如此,想起往日的情分,一定高高手,放老师过去。如果不承认,一动了刑,老师自己估量,熬得过,熬不过?熬得过,不死亦成残废;熬不过承认了,那里还有命?送了命还要先吃一顿苦头,这样做太划不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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