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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七


  这个名字,秋澄彷佛听说过,不知其人,自然仍须曹雪芹来解答。

  “他是元朝的一员大将。”曹雪芹说:“南宋最后一个皇帝,四岁即位,年号德佑,在位两年,元军入临安,就是杭州,把太后跟小皇帝都俘虏了;可是宋朝不算亡。”

  谈到这里,曹雪芹把酒沉吟;因为曹家久居江宁,习闻南明的故事,他是想到史可法是否可与文天祥相提并论;而如福王左右有张世杰、陆秀夫,局面又会如何?

  “你怎么不讲下去?”锦儿问道:“为甚么宋朝不算亡?”

  曹雪芹定定神答说:“因为德佑还有一兄封益王;一弟封卫王。宋朝的遗臣陈宜中、陆秀夫、张世杰等人立益王于福州,改元景炎;元军入闽,张世杰奉益王由海道到两广。宋朝的臣子这时分投元、抗元两派,前一派占了上风;张世杰领兵复回福州。第二年,十一岁的益王,一病呜呼。陆秀夫便倡议拥立卫王,这才是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,改元祥兴。这年闰十一月,张弘范——”

  宋祥兴元年闺十一月,张弘范擒文天祥于广东海丰。第二年二月,大败张世杰于广东新会县南,大海中的厓山,陆秀夫背负卫王蹈海而死,至此宋亡。

  “张弘范父子都是元朝的勋臣,但他是直隶定兴人,到底生在宋朝的土地上,就是宋朝人。因此,后来有人在厓山立了一块碑,一共八个字:‘宋张弘范灭宋于此。’这就是所谓‘一字之诛,严于斧钺。’”

  “原来张弘范父子早就是元朝的臣子了。”锦儿说道:“他的情形跟洪承畴不一样。”

  “应该说,洪承畴的情形跟他不一样。”秋澄说道:“如果那时候洪承畴抓住桂王,立一块碑说:‘明洪承畴灭明于此。’那才真的受不了啦!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锦儿顿了一下,换了个话题问:“后来呢?桂王怎么样了呢?”

  “那比宋朝的卫王惨得多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洪承畴不愿意做张弘范第二,有人愿意,就是吴三桂;他有个亲信叫马坤,劝他杀桂王,以绝天下之望,然后再相机自立为帝。吴三桂听他的话,逼缅甸交出桂王,拿弓弦勒死了。”

  “这样说起来,洪承畴还算是有良心的。”锦儿亦大为感叹:“可惜郑成功不争气!”

  “雪芹,”秋澄问道:“你这些故事是从那儿来的呢?”

  “这你就不必问了。”

  “我看靠不住。”锦儿又用激将法了,“我看是你杜撰的。”

  “有《宫门抄》在那里;莫非上谕亦是我杜撰的?”

  “上谕上莫非也说,吴三桂的亲信姓马的劝他杀桂王?这话当时一定是私下说的,外人怎么会知道?”

  曹雪芹笑道:“你们一定要知道,我就跟你们说了吧!我又不是四老爷,逛琉璃厂一定是去看字画骨董;我是常去找旧书,找钞本,久而久之,终有所获。”

  “甚么钞本?”

  “总是不能刻出来的书,才只有钞本。”秋澄说道:“当初老太爷在日,常有人送钞本来,多半是想换几个钱,老太爷从不让那些人空手而回。老太太说:留下来的那些钞本,老太爷一定亲自过目,有的能刻,有的不能刻;不能刻的,多半烧掉,也有一些是进到宫里的。”

  “为甚么要烧掉?”

  “这还用问吗?当然是因为有忌讳,流传出去会出事。”

  听这一说,锦儿大为紧张,“雪芹,”她说:“你找来的是些甚么钞本?”

  “你要看?”

  “对了!”锦儿答说:“我今儿睡在这里。最近常常半夜里醒了就睡不着,得找本闲书看着等天亮;有时看倦了,还能睡一忽。”她将手一伸:“把钞本给我。”

  “好吧!回头检给你。”

  “都找给我,我说不定还挑一两部带回家看呢!”

  曹雪芹答应着,吃完饭到他自己书房,点起灯来,找来三部钞本、一部刻本,叫小丫头捧了,来到秋澄那里。

  “这部刻本《鹿樵纪闻》是吴梅村做的。”曹雪芹一一指点:“三部钞本,以这部《广阳杂记》最好;《秋思草堂遗集》是杭州一个姓陆的才女,记她老父陆丽京云游始末——”

  话未说完,秋澄插嘴说道:“这部书不必看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锦儿愕然相问。

  “你看了会一夜睡不着。”

  锦儿还茫然不知其故,曹雪芹却被提醒了,因为陆丽京被牵涉在一桩极严酷的文字狱中;陆丽京之女陆莘行,所记的即是她家籍没的经过,一字一血,惨不忍读,怕锦儿看了,枨触旧怀,故而阻止。

  “那部书也没有甚么好看。”曹雪芹移开《秋思草堂遗集》,指着另一部钞本说:“这部《研堂见闻杂记》很有意思。洪承畴以外,还有金圣叹、张献忠的故事。”

  “都在这里了?”锦儿问说。

  “还有一部《读书堂西征随笔》,是雍正年间奉了明文的禁书,你就不必看了。”

  “是谁做的?”

  “汪景祺。”秋澄提醒锦儿,“就是海宁查家,抄家的那一案,牵涉在里头的汪景祺。”

  “不对”,曹雪芹说:“是年羹尧那一案;不过查家那一案也有关连就是。”

  原来杭州人汪景祺是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,为人放荡不羁;雍正二年游陕西,其时年羹尧正在红得发紫之时,汪景祺写了一封信,将沿途所记的一部随笔,送请年羹尧指教,目的亦不过打打秋风而已。那知年羹尧获罪,抄家时搜得此书,因为上面有首诗,对圣祖有欠恭敬,交刑部议罪,照大逆不道律,拟斩立决。

  这首诗是在一篇题名《诙谐之语》的结尾,说康熙南巡至无锡,有个秀才名叫杜诏,道旁献诗,圣祖颇为见许,特赐书于白绫上的御书一幅,捧回家打开一看,写的是:“云淡风轻近午天,傍花随柳过前川;时人不识予心乐,将谓偷闲学少年”。这首诗收入蒙童所读的 《千家诗》,竟劳御笔,似乎有些不可思议;而且秀才献诗,报以御书,亦似对笔墨太不珍惜。

  汪景祺便来了一首七绝:“皇帝挥毫不值钱,献诗杜诏赐绫笺;千家诗句从头写,云淡风轻近午天。”

  “大不敬”的罪名,即由此而来。雍正四年查嗣庭当江西主考,为副主考俞鸿图所出卖,以试题有意讥刺,竟兴大狱;其实是查嗣庭在雍正即位时,奉旨在南书房行走,草拟诏旨,知道了世宗的许多阴私秘密,而又在词气之间,流露出不乐为世宗所用的本心,因而世宗要杀他灭口。这一案亦有好些连篇累牍的上谕,往往拿汪景祺与查嗣庭相提并论。前后时间,相距甚近;而李煦充军,又适与查嗣庭发遣宁古塔同时,因而秋澄才会误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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