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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


  “到下个月初七那天,会给来大人来拜寿。”

  “那天人多,说不上话。你叫他这几天来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通声,”海望接口招手:“来,来,我有点事跟你谈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曹震跟着海望到一间空屋,相将落座,海望双臂往桌上一靠,凑过脸来问道:“康熙爷六次南巡,前面五次不说;第六次我刚出来当差,也没有赶上。府上接过好几回差,我想跟你打听打听。”

  康熙六次南巡自二十八年开始,最后一次在康熙四十六年;曹震只有十岁,“那时我还小。”他说:“不懂甚么,反正碰来碰去是红顶花翎就是了。”

  “那总听家里人谈过吧?”

  “那可听得不少。”曹震答说:“不知道海大人要打听甚么?”

  “要打听的事很多。”海望想了一下说:“先谈戏吧!都是些甚么?”

  “昆腔。”曹震毫不迟疑地答说。

  “康熙爷听得懂吗?”

  “怎么听不懂?”曹震答说:“像《还魂记》、《桃花扇》,康熙爷熟得很;戏子唱错了,他会告诉侍卫,传旨改过来。”

  “戏班子呢?”

  “我们家就有两个班子;苏州织造李家,也是我们亲戚——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海望打断他的话说:“苏州织造的班子,也会到江宁去唱吗?”

  “会。不过不是整个班子挪过去。”曹震回忆着说:“有一回康熙爷在苏州,李家的班子有个小旦叫梅官,唱《铁冠图》的《刺虎》,出色得很。康熙爷就说:《铁冠图 》是曹家的戏——”

  原来曹寅编过一部传奇,名为.《表忠记》,又名《铁冠图》,自李自成起事至崇祯殉国、李自成破京,一共四十四出,描写贤相名将、名士美人,都归于忠孝义烈,其中有一出叫 《刺虎》写一个宫女费贞娥,自居为“女专诸”,手刃李自成的大将“一只虎”;李煦家的戏班子中,当家的小旦梅官,便曾在御前献演遇费贞娥。

  “康熙爷对李织造说:‘我到江宁,曹家当然要演《铁冠图》给我看。他的班子比你强,角色整齐,砌末也讲究,可惟没有好的旦角;你叫梅官跟了去,让曹家的班底给他配刺虎,一定更好。’”曹震又说:“还有一回,康熙爷问先叔祖:‘你怎么不演 《长生殿》这本戏?’先叔祖下过工夫,只为‘可怜一曲长生殿,误尽功名到白头’,孝庄太后大丧的时候出过事,怕犯忌不便演;直到奉了旨才敢搬出来。”

  “嗯,嗯,”海望又问:“有别的戏没有?”

  “听说在扬州演过弋阳腔跟高腔,详细情形就不清楚了。”曹震又问:“当今皇上对词曲很内行,莫非不喜昆腔?从没有听说过啊!”

  “不是。”海望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后年南巡,完全是为了皇太后六十万寿,陪着去逛逛。这位老太太听不懂昆腔,说一听‘水磨腔’瞌睡就来了;所以皇上交代,要弄些甚么皇太后爱听的戏来伺候。通声,你有甚么主意没有?”

  曹震怦然心动,能揽下这个差使,又有好处又能玩,真是一个绝好的差使;因而凝神静想了一会答说:“这得找扬州盐商。”

  “他们有办法?”

  “我不敢说准有办法。”曹震答说:“不过我可以说一句,如果扬州盐商没有办法,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扬州有各式各样的戏班,叫做‘乱弹’。迎神赛会,各地的戏,像湖北的罗罗腔、安庆的二黄、句容的梆子都会来赶生意。不过戏箱、砌末都土得很,只能唱草台戏。”

  曹震一口气说到这里,觉得有些口渴;海望急忙起身,亲自去找苏拉备茶为他解了渴,再听他继续往下谈。

  “不过,海大人,你别看不起草台戏!戏班子的规矩,都是中秋节‘团班’,第二年五月里报散,因为天气一热,听戏的、唱戏的都受不了。可是,到端午一过,昆腔散了,草台戏不散,名为‘火班’。你老想,草台戏不受欢迎能不散班吗?”曹震喝口茶又说:“至于‘土’是土在戏服破烂,砌末不成玩意,那好办,花钱好了。自有扬州盐商报效。海大人不必费甚么劲,就能把差使办得极漂亮。”

  “好极!”海望大为兴奋,站起来拍着曹震的肩说:“老弟,我找对人了!这趟差使要靠你,才能办得漂亮。”接着又问:“今儿晚上有空没有?”

  “有两个饭局,不过不要紧。甚么事,请海大人吩咐好了。”

  “那,你就别走了。回头咱们一块儿到来公馆商量去。”

  曹震答应着,先派跟班去辞谢了晚间的两个饭局;到得未末申初,随着海望一起到了来家,换了便衣,从从容容地开始商谈。

  “后年皇太后南巡万寿,是早就定议的。”来保说道:“不过因为金川的军务,不便提南巡的话,如今傅中堂凯旋班师,等他一回了京,接下来就是办这件大事;昨儿皇上召见,交代了好些话;包里归堆一句话:又要马儿跑,又要马儿不吃草。”

  “因为是替皇太后庆寿,不能不铺张;又因为金川用兵,花的钱太多了,南巡的经费不能不省。”

  海望为曹震解释了“又要马儿跑,又要马儿不吃草”这句话以后,转脸向来保说道:“刚才通声出了一个主意真高!替皇太后庆寿的戏文、烟火、百样杂耍,很可以责成扬州的盐商伺候。”

  “这个主意好!”

  “通声,你把扬州‘乱弹’的情形,跟来公说一说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震已在心里筹划过了,此时所说的情形,比刚才跟海望所谈的,更为详尽,也更有条理。

  “扬州盐商报效南巡盛典,是有康熙年间的成例可循的,只要上面授意,他们没有一个不踊跃从事的,不过,报效了要落得一个‘好’字。花钱才算花在刀口上。康熙年间有过好几次例子,一种是费心费力预备好了的玩意,上头不见得赏识;一种是从中有人作梗,预备好了的东西,根本就没有机会拿出来,那样子把他们的心凉透了,下一回再要他们报效,就决不会起劲。”

  “说得是!”来保深深点头,“皇上南巡决不止这一回;三、五年以后又会再举,那时候办差的如果仍旧是咱们这些人,就不能不在这一回先留下余地。”

  “所以,我觉得应该请通声来帮忙。”海望接口说道:“我看,不如先跟和亲王回一回,派通声一个向导处的差使。”

  和亲王总办南巡的差使,虽未见明旨,但已奉面谕;而向导处则照例为巡狩的先驱,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以前,预遣跸路大臣,率领向导处并征选八旗及内务府深明舆图人员,勘查巡狩所经的程途,乘舆所至,何处安营、何处打尖,道路桥梁应如何整治,都由向导处决定,饬令地方官照办。这是个出了名的美差,地方官敬之如神、畏之如虎,因为需索供应稍不满意,就可轻易地为地方官出一个极大的难题,说某处要开一条路,某处要建一座桥,而此路此桥,是否为跸路所经,地方官是不敢问的。

  海望的意思是,派了曹震向导处的差使,便可作为先遣人员,到扬州跟盐商去接洽一切;来保觉得不必如此办,直接由内务府派到扬州出差,岂非更为简捷?因而说道:“这一层咱们再琢磨。先谈通声到了扬州干点儿甚么?”

  于是曹震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办法,第一步是说动盐商报效;第二步是助盐商整顿草台戏,除了理旧戏、制行头、造砌末,调练一班新角以外,还要新编几出祝寿应景的吉祥戏。至于到得南巡的御舟,一入扬州境界,不妨按照庆贺万寿“点景”的办法,沿路设戏台,分段承应,御舟过处,笙歌不断。大概隋炀帝临幸江都,亦无此繁华热闹。

  来保与海望听得非常出神;同时亦不约而同地想到,除了这桩差使以外,另外还有些应该预备的事,亦大可委托曹震,一并办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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