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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说着,她随手掷了一把,三个六算二才;应“博学鸿词”制科,多才当然是好事,一才授职翰林院检讨,再一才升为编修,这是“升官图”中最好的出身,升迁快、差使多,具有入阁拜相的资格;在仕途中亦是如此。

  这一轮,曹雪芹“停科”,由杏香跳到锦儿,两个六两个三,一才升为侍读,一良是个“起居注”的差使,亦就是以侍读而兼“日讲起居注官”。

  “好快!”曹雪芹感慨地说:“我没有出身,锦儿姊倒是能够专折言事的天子近臣了。”

  不但锦儿,翠宝与杏香亦历经乡试、会试,一个是三甲点为翰林院庶吉士;一个是“榜下即用”的县官。等曹雪芹拿起骰子时,何谨安慰他说:“大器晚成,这一把一定是好的。只要是走正途,也许来个连中三元,亦未可知。”

  结果掷了个双五,曹雪芹与何谨相视而笑;锦儿急急问道:“是甚么?是甚么?”

  “就是我现在的身分:‘官学生’。”

  “是满员。”何谨接着解释:“除了不能放学政、当主考,甚么都能干;当然也能拜相!”

  “那也罢了。”锦儿说道:“本来旗人只要自己肯巴结,不愁没有差使。”

  “如果从考试上去巴结呢?”杏香问说:“能不能中举?”

  “能!”何谨答说:“官学生亦可以转为生员,那就是正途了。”

  “能上正途,就能连中三元;只看他自己了。”

  曹雪芹默然。很懊悔玩这“升官图”,无端惹起大家这么多无谓的关切;压得他心里很不舒服。

  掷“升官图”是很能磨工夫的玩意,一局未终,只听小丫头在廊上通报:“秋姑娘来了。”

  这时正轮到曹雪芹掷,他停了下来,将骰子握在手中,眼望门口;大家亦都转过脸去,但见秋月进门,彷佛一惊似地,脚步不由得顿住;曹雪芹蓦然意会,大声说道:“该我掷了!”

  这一下方始将大家的视线吸回原处,只有锦儿,看着秋月说道:“来,跟我一块儿坐。”

  等小丫头移了张櫈子过来,秋月挨着锦儿并排坐下,望着升官图问道:“谁最得意?”

  “我。”锦儿答说:“已经当刑部尚书了。一德便是‘协办’。”

  “好了!锦儿姊,该你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看你是入阁,还是‘予告’?”

  “甚么叫予告?”

  “回家吃老米饭;比革职好不了多少。”

  “掷甚么点子是予告?”

  “一对二。”

  “加个倍,一对四!”锦儿说着将手一撒,四粒骰子出现了一红一白,其余两粒滴溜溜转个不停。

  “德,德!”杏香为她助威吶喊。

  那知有一粒转过来,跟红的那一粒相撞,倏然而停,将红的撞成白的,本身又是一白,变成三个么,成了二赃,“坏了,”曹雪芹望着还在转的那一粒叨念:“来个红,来个红,皇恩大赦。”

  “索性再来个么。”何谨说道:“全色封爵。”

  结果是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五,曹雪芹说:“锦儿姊,可怜,你要充军了。”

  原来六部堂官贪赃,就数刑部的处分最重,别部是“交部”察议;刑部是“革留”——革职留任;再一赃是“军台”——发往军台效力,便是充军。

  “也许是我来坏了。”秋月歉疚地说:“妨了你。”

  “不然。”曹雪芹说:“也许本来是予告,沾了你一点喜气,才变成军台。”

  “你这话不通!沾了喜气是充军,不沾喜气,不就该——”

  “砍脑袋”三字未曾出口,翠宝重重地咳嗽一声,打断了她的话,又补一句:“今儿大年三十。”

  其实锦儿也想到了,“今儿年三十,我不往下说了。总而言之,不通,该罚!”她问:“你认不认?”

  “认,认!”曹雪芹笑道:“罚我一杯酒。”

  旁边条桌上便有果碟与酒;小丫头替他倒了一杯“状元红”,顺手取了一碟松子为他下酒,锦儿喊道:“给我也来一杯!”

  等倒了酒来,又挪出位置来安顿果碟,等桌面上安静了,如老僧入静的何谨方始动手。很快地一圈下来,又该锦儿掷了。

  “你替我掷一把。”她向秋月说。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这才是真的沾你你一点喜气啊!”

  此言一出翠宝与杏香相视而笑;曹雪芹装咳嗽免得笑出声来,何谨觉得话中有话,不免诧异,只有秋月绷着脸,强自保持镇静。

  “掷啊!”

  “你轻嘴薄舌就该充军,我也救不了你!你自己掷好了。”

  “好!”锦儿微有酒意了,“我就自己掷,不过还是得沾你一点喜气。”说着,拿起四粒骰子,在秋月手背上碰了一下,往碗中掷去,是一对四,一对二。

  “这可不妙!”何谨说道:“一德后任,一由予告。”

  “命该如此?”秋月笑着说。

  “有红一对,喜气总沾着了。”锦儿答说:“只要沾了你的喜气,就回家吃老米饭,我也认了。”

  “别说醉话!”曹雪芹轻声喝阻。

  这句话很管用,大家都不再多话,安安静静地终局;锦儿大赢,曹雪芹大输。

  “好了,”杏香说道:“秋姑可以上场了。”

  于是重新派了筹码,装足公注,照例由头贺的锦儿起手,掷得三个五的“保举”;接下来是秋月,一把下去三个四,一个六。

  “好家伙!”曹雪芹很起劲地说:“差点当衍圣公。”

  “喜气洋洋一片红,”锦儿问说:“三个四是甚么?”

  “‘恩赏’。”

  “恩赏甚么?赏一轴诰封?”

  何谨双目一张,定睛往他左首方看;秋月脸上有些挂不住了,拿起锦儿的酒杯说:“你不能再喝了。再喝,怕回了家连震二爷都认不得了。”

  洞澈世务的何谨,虽还不知内幕,但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。看锦儿玩笑开得有些过分,怕秋月真会受不了,便即说道:“留着回头玩吧!该祭神了,得把那班小爷都弄醒了,得好一会工夫呢!”

  “对了!”杏香首先响应,“叫醒了孩子我还得到太太那儿伺候去呢。”

  一唱一和,暂时打散了局面;锦儿、翠宝与杏香去照料孩子,秋月要回她自己屋子,曹雪芹便喊一声:“秋月!”意思是要留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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