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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一片磁之后是一片铁,其形如瓦,是明朝的“铁券”。明太祖朱元璋,自命如汉高祖刘邦,因而天下既定,大封功臣之时,便仿汉高剖符作誓的制度,颁赐铁券,不过汉朝的铁券,是用朱漆,亦即所谓丹书:“使黄河如带,泰山若砺,国以永存,爰存苗裔。”而明朝的铁券是凿铁填金,正面是“制词”,背后刻上受赐者的爵位姓名,本身及子孙免死次数,除谋反大逆以外,任何死罪,皆获赦免。

  马夫人听得很仔细;等曹雪芹讲完,嘴唇微动,大家都看出她是有话要说,便以眼色相戒,静听究竟。

  “这,铁券,那些人才能得这个铁券?”

  “开国功臣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像徐达、胡大海不必说,封公、侯、伯的也有。”

  “那么像——像张制台呢?”

  “张制台?”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,是指张广泗,“以他的功绩而论,应该有铁券。”

  “这样说起来,他应该生在明朝。”

  张广泗犯的只是老师糜饷、贻误军机,不是谋反大逆的罪,如有铁券,即不致于死。大家都憧她的意思,但却没有人接口。

  “大家都说明太祖刻薄,看起来对功臣还是忠厚的。”

  这感慨就更明显了。曹雪芹觉得不能再不搭腔,便即说道:“这也怨他运气太坏,正赶上‘借人头开刀’。”

  杏香不懂这句话,悄悄问道:“甚么叫‘借人头开刀’?”

  秋月听得这话,连连假咳,示意曹雪芹不宜公然谈论皇帝“杀大臣立威”之事,怕下人们听了,到处传说,惹出是非来,是场大祸。

  “好!”曹雪芹向秋月答了个表示会意的眼色,趁机会把话题移了开去,“我讲个运气不好,在劫难逃的故事给你听。唐朝黄巢起兵造反,开刀得要杀个人,那时他住在寺庙里,大小和尚听说黄巢要开刀,吓得都逃了,只有一个和尚不逃,因为他跟黄巢最好,不信黄巢会不顾交情,拿他开刀——”

  “黄巢偏要借他的人头?”杏香插嘴问说。

  “不!”曹雪芹说:“黄巢杀人八百万,不过对朋友倒还讲交情,他跟那和尚说:开刀的时刻快到了,你躲开吧!这一下,那和尚也害怕了;方寸大乱之下,不知躲到甚么地方好?最后看见菜园里有株大树,树身中间枯了一个大洞;心想这倒是个绝妙的藏身之处。那知黄巢找不到人,拿那株枯树开刀,一刀下去,把那和尚砍死了。”

  “能藏一个人的大树,一刀能砍得透吗?我不信。”

  “原是说笑话,认真就没有意思了。”秋月又找了一个话题,“四老爷得了甚么得意的东西?”

  “每一样都得意。最得意的是,文天祥写的一个匾,叫做‘慈幼堂’,后面有明朝弘治年间好些大臣的题跋,不过我看这幅字半真半假,不太靠得住。”

  “怎么叫半真半假?”这回是马夫人开口发问。

  “‘慈幼’二字真,那‘堂’字,是后来别人加上去的。”

  “这又是甚么讲究?”

  原来曹頫所得意的是,除了字以人重,是一代孤忠文天祥的真迹以外,亦因为后有明朝宣德、弘治两朝,好些名臣的题跋;这方匾的来历,源远流长,据说苏州的小儿科陈家,自宋及明,累世儒医,到元朝有个叫陈本道的,是儿科名家孟景阳的赘婿,陈家之专精“小儿医”,自此而始。

  明朝开国,孟景阳不知怎么犯法被诛,不久陈本道亦去世了,遗孤名叫彦斌,由他的母亲传授医道,年纪稍长,读他外祖父孟景阳传下来的医书,成为此道名手。这方“慈幼堂”的匾额,便是从陈彦斌的医室中挂出来的。

  陈彦斌的儿子叫陈仲和,陈仲和的儿子叫陈公尚,父子二人相继于宣德、弘治年间被征入京,成为御医;陈公尚手段更为高妙,因而被擢升为太医院院判。名公巨卿的幼子爱孙得病,都请陈公尚来看,往往药到病除;为了报答起见,应陈公尚之请,为“慈幼堂”作题跋时,即令看出“堂”字是后加的,亦不好意思说破。

  马夫人不懂字画,不过这段故事却是极好的闲谈,很容易地明白了以后,自然而然会有一问:“那末,你又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

  “我看‘堂’字的笔迹不大相同;而且隐约看得出在‘慈幼’后面接了一段纸。回来跟老何一谈,他说不错,他看过一部书,可以作证据。”

  何谨的医道跟赏鉴骨董字画的眼光,是大家都信得过的,所以马夫人点点头说:“那就是了。世界上原有些爱招摇、爱标榜的人,得了这么两个字,又正合他小儿科的身分,就拿来作为他家的堂名,也是有的。”

  “不过,”秋月心细,想到了一件事,“四老爷收了甚么好东西,都要找老何去品评;他要说破了,岂不扫了四老爷的兴?”

  “我来告诉他——”

  曹雪芹的话还没有完,马夫人就说:“不必,扫扫四老爷的兴也好。老太太在的时候,劝过他几回,说玩物丧志,应该在公事上多巴结。说一回好几个月,到后来到底出事了。这几年四老爷很得意,只怕老毛病又要犯了;扫扫他的兴,让他冷一冷也是治病的一法。”

  曹雪芹不甚以为然,但母亲的话不能不听,答一声:“是。”打消了关照何谨的念头。

  不过,他自己却未忘了这件事;从马夫人那里退出来,特地去找何谨;因为何谨所说的那部书得要找一找,此时特地去讨回音。

  “找到了没有?”

  “找到了。”

  接过来一看,这部书名为《遂昌杂录》,作者署名“遂昌山樵”。曹雪芹知道这个人,名叫郑元佑,生在元朝;不过《遂昌杂录》这部书却没有看过。

  “这部书专记宋末元初名臣高士的遗闻轶事。芹官,你看这一段。”

  这一段杂录,是记宋朝京畿各郡的善政,有“激赏库”,内贮现银,遇到棘手的盗案,地方官开“激赏库”,悬赏招募勇士捕盗,所以盗案破得很快。

  又有“慈幼局”。贫家子女太多,无法养活,可以写明生年月日及时辰,抱送到慈幼局,专门雇有奶妈抚养这些弃儿;没有子女的,亦可到慈幼局去收养。这就是后世育婴堂的由来。

  照何谨的推断,陈彦斌是将文天祥所题的“慈幼局”,割去“局”字,添上一个“堂”字。曹雪芹亦以此说为然;将《遂昌杂录》这部书借了回去看。

  一看看到午夜时分,杏香已睡过一觉,特地又披衣起身,到书房里来探望;曹雪芹便问:“你怎么不睡?”

  “我也要问你,怎么不睡?”

  “这两天没有我的事,看书,看晚一点儿也不要紧。”

  “有件事你办好了?”杏香问说:“四老爷托付你的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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