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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“厅儿上的老爷”查街,当然不会晚上到和亲王新府来,但官拜巡城御史的“臭都老爷”,却常到这里来,一坐好半天。曹頫听得这话,不免诧异。

  “他来干甚么?”

  “歇歇腿,喝喝茶。”黄三答说:“这一阵子赶夜作,总有消夜;都老爷来了,少不得打壶酒,熟食担子上切点羊头肉甚么的,请请他。花不了几个钱,得个照应也不坏。”

  “哼!”德振冷笑说道:“光是这么着,当然没有甚么;可就是你那个副手老于嘴太快了。”

  黄三讶然地问:“德老爷,有这种事吗?”

  “你去问问你的工人去。”德振深致不满:“老于这个碎嘴子,能说的说,说不得的也说。真是可恨。”

  黄三也颇为生气:“这老小子!”他也骂于三:“我非好好儿说他一顿不可。”说着,便往外走。

  “慢走!”德振喊住他:“你这会儿跟他去吵也没用,只会生是非,反正工也快完了,你干脆就叫他别来了。”

  “是!是!”黄三说道:“我这会就去料理!”

  等他一走,德振低声说道:“老崔可没有安着好心。我看,还得敷衍敷衍。”

  “怎么着,他是年过不去了?”

  “大概是吧。”

  “那,德大哥你瞧着办吧,送他几两银子好了。”

  “我想送他二十两银子。”德振又说:“臭都老爷是茅厕里的石子儿,又臭又硬,还不能就这么拿给他;得我去一趟,备四色水礼以外,装着给他家孩子压岁钱,留下一个红包。”

  “好!好!你多辛苦吧!”

  都料理妥当了,方始告辞。等上了车,曹雪芹说:“四叔,家里乱糟糟的,你喝酒也不安心,不如出城吃个小馆儿,回头没有事逛一逛厂。”

  “不行!”曹頫答说:“我得先到铁狮子胡同通知人家;我只跟和亲王的长史说一声就走。”

  铁狮子胡同在东城,由安定门大街往南走;曹雪芹心想,这样一周折,再去逛琉璃厂,绕的路太远,花的工夫也太大,不如去逛隆福寺。

  “四叔,”他说:“咱们回头到隆福寺的‘三堂一阁’去看看,不必出宣武门了。”

  “这主意好!顺便去买点儿花。”

  于是先到和亲王府办事,然后由南剪子巷穿出去不远,便到了隆福寺。寺建于明朝景泰年间,名为“朝廷香火院”,号称“第一丛林”。

  由于工程浩大,而欲期速成,因而将在英宗幽居的“南内”中,撤一座翔凤殿的木石,移建为“大法堂”。落成以后,正好山西巡抚朱鉴入觐,他懂风水,说隆福寺的方位不吉,须当避忌;避免之法有三,一是正门不开;二是拆除寺门、上标“第一丛林”字样的牌坊;三是禁钟鼓声。但终于还是发生了“夺门之变”,英宗复辟、景帝不寿。太监为景帝祈福而建的隆福寺,风水真个不佳。

  入清以来,隆福寺与护国寺并称东西两大庙市,隆福寺是逢九、逢十开市,但其中有四家书店,则终年常开,这四家书店是:“三槐堂、向立堂、宝书堂、天绘阁”,即所谓“三堂一阁”。曹雪芹一年总要来个几趟。

  到了隆福寺街,先找个小馆子吃饭;然后到寺左右的“唐花局”去看花,唐花以非时为贵,曹雪芹爱好天然,对人工培育,多少是矫揉造作的唐花,不甚在意。曹頫却好此道,挑了好多种,派车夫先送了回去。

  然后入寺径投“三堂一阁”。宝书堂的沈掌柜,跟曹家叔侄都很熟,听得小徒弟来报,亲自赶出来,在路上将他们叔侄拦了下来,请到客座去款待。

  “我们刚吃了饭,你甚么都不用张罗。”曹頫问道:“最近有甚么好东西没有?”

  沈掌柜知道他所说的好东西,不是指宋元精椠,而是附带所卖的骨董字画,便一迭连声地说:“有、有。”

  接着叫伙计,先取几幅字画来看,一个是王维的《江山雪霁》绢本平卷,曹頫略略看了一下,便即笑道:“董香光说这个卷子,可称‘海内墨皇’。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福,供奉‘墨皇’。”

  沈掌柜默不作声,知道曹頫已看出来,此卷不真;打开另一卷说:“这卷《清明上河图》,四老爷看看,怎么样?”言语神色中带着试试人眼光的味道。

  宋朝张择端画的《清明上河图》长卷,摹本最多,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,各本详略不同,曹頫只知道其中有一处正上演杂剧,剧中的丑角是讽刺宋徽宗的佞臣,一个叫林灵素的佞臣。但画中人物众多,每个人长不及寸,要去细细分辨,实在很费工夫。

  幸好后面题着一首诗:“妙绘难从东武寻,流传摹本重兼金;谁知艺事存规谏,下降仙卿记姓林。”曹頫知道此幅就是。

  “是了。‘东武’指张择端,他是东武人。”他问:“你这个卷子开价多少?”

  “不说‘流传摹本重兼金’吗?只有四老爷识货,货卖识家,我不敢多要,五百银子。”

  曹頫微微一笑,随手将画一卷;顺口又问:“还有甚么别致一点的东西?”

  “有、有。”沈掌柜答说:“有一幅明宣宗的手卷。”

  “好!拿来看看。”

  这个手卷是纸本,高约九寸,长约六尺,题名《松云荷雀图卷》。湖石平坡,苍松之下,紫芝萱草,远处青山掩映于白云之间,多用花青赭色,但着色很淡更显得气韵幽远秀润。

  “怎么不见荷雀?”旁观的曹雪芹发问。

  “看下去就知道了。”

  原来这个卷子是两张画接起来的,后面一幅湖石水草,石上小鸟,湖中残荷败叶,初秋萧瑟之气,浮现纸上。再看题字,前面一幅楷书“宣德二年五月御笔赐赵王”,上盖“皇宝尊亲之宝”朱文大玺,后面一幅只书“御笔”二字,上有一方“安喜宫宝”的朱文方玺。

  曹頫很喜欢这个手卷,问价也是五百银子;不由得皱眉说道:“明画要这个价钱,元画、宋画该怎么说?”

  “画以人重。”沈掌柜答说:“我有四幅宋徽宗的,三百银子一幅,听凭四老爷挑;四幅全走,一个整数。”

  明宣宗与宋徽宗都擅丹青,但君临天下则贤愚不同,所以沈掌柜才有“画以人重”的说法。

  但兼收并蓄,则可为收藏家增重。曹頫本藏得有宋徽宗画的鹰跟“瘦金体”的书法立轴,不过沈掌柜取来的那四幅画,其中两幅可称精品,一并议价,共是一千银子,最后两幅画等于赠品。

  接着转往“天绘阁”,看招牌便知以出售字画为主;曹頫在这里出手更豪,满载而归以外,还为曹雪芹买了好些珍奇的“小玩意”。

  * * *

  “四叔,真是阔了。”曹雪芹向他母亲说:“今天在隆福寺,花了八千三百银子。给我的小玩意,也值一千多;他说:今年不另外给我压岁钱了。”

  曹家的规矩,遇到年节,晚辈有孝敬;长辈有赏赐。曹雪芹没有甚么入息,孝敬只是自己写的字、画的扇子之类的“秀才人情”。曹頫、曹震则每送必是一两百银子,这年是例外,曹震送了五百银子,曹頫更是逾千。银钱多寡还在其次,意味着曹家大大地兴旺了,这才是值得告慰于白发满头的马夫人的事。

  “太太看!”

  杏香拿起一片青磁,上有白色字迹及卦象,曹雪芹便作解说:这是山东益都一个姓翟的进士,作江西饶州推官时,命窑户所造的青磁易经,可惜只剩一片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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