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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这“非伦”两字是很清楚的;汪由敦无法曲解皇帝是如何措词不当,便依旧只好保持沉默。

  “皇上,另外还说了甚么没有?”

  谈到这里,张廷玉忽然咳嗽大作;后房出来两名女子,年纪都在三十左右,却依旧是青衣打扮。这使得汪由敦想起了他的“太老师”张文端的一则传闻。文端是张英的谥,他是康熙六年丁未科的翰林。但三藩之乱以前,人材出在他以后的一科,康熙九年庚戌的徐乾学、李光地、赵申乔、王掞、陈梦富、邵嗣尧、张鹏翮、郭琇,还有旗人牛纽;而且庚戌科一榜二百九十九人,丁未科只有一百五十五,众寡之势,亦不相敌,因此张英颇受排挤,幸而他甘心自下,始获保全。

  自康熙三十五年以后,诸皇子争位引起朝局的大翻覆,党争更为激烈。张英是东宫保傅,看太子失父皇之欢,情况不妙,因而在康熙四十年,以衰病请放归田里;其时他才六十五岁,平时养生有道,体气一如壮年。圣祖亦知他之告老,是因为在东宫未能善尽辅导之职,内心不安而求去,有引咎之意在内,便准如所请,容他优游林下。

  张英既有终老林下之志,自然要兴土木来娱老;好在他的身子好,年过七十,依然能够亲到工地,指点经营。这年——康熙四十七年夏天,花园中有座正厅要上梁,梁木横置路口,那知有个十六、七岁的丫头行经此处,跨梁而过。那时在许多重忌讳的地方,连妇女的亵衣都不准在露天晒晾的;正梁是何等重要之物,这丫头胆敢如此,工头大为恼怒,厉声喝住:

  “你简直要造反了,你怎么可以跨过正梁。”

  “咦!为甚么不能跨过?”

  “贱物,你真不懂、假不懂?你那个‘东西’跨过正梁,阴气冲犯,这根梁不能用了;禀告老太师,一顿板子打死你。”

  那丫头失笑了,“你尽管去禀告。”她说:“我的‘东西’怎么样,公侯将相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?”

  工头为之气结,果然去禀告“老太师”;张英觉得这个丫头,出语不凡,找来一看,生具贵相,心中一动;有天丫头服侍他“更衣”时,成就了一段“一树梨花压海棠”的韵事。

  谁知到了这年九月里,接到京中的信息,太子为皇帝所废。据说在热河行宫回銮途中,太子每夜逼近皇帝所住的“布城”,撕开一条缝,往内偷看,有弒父的逆谋。

  皇帝特召王公大臣,面数太子之罪,且哭且诉,有“朕不卜今日被鸩,明日遇害,昼夜戒慎不宁,似此不孝不仁,太祖、太宗所缔造,朕所治平之天下,断不可付此人。”哭诉到此,仆倒在地,几于昏厥。

  信是张廷玉写来的,他在南书房行走,又兼日讲起居注官,凡有巡幸,例必随扈,信上所写,都是亲见亲闻,格外真切。因此,张英看完这封信,亦像圣祖一样,“几于昏厥”——从康熙二十六年起,他一直兼管詹事府;这个衙门是“东宫官属”,其中有个官职叫做“洗马”,而正式的职称却是“太子洗马”。太子的教育,归詹事府负责;不道教出来的太子,竟是如此大逆不道!怎生交代?

  而且圣祖凡事皆能循理衡情,作出公平宽恕的处置,独独一牵涉到皇太子,便有牢不可破的成见,横亘胸中;而且早年溺爱不明——由于元后在生太子时,难产而死,以悼念爱妻之情,寄于其子;再则太子长得英俊而聪明,读书过目不忘,做得极好的诗,为他的曾祖母孝庄太后视如心肝,圣祖亦不知不觉陷于溺爱之中,为了便于他需索,将他的乳母之夫凌普派为内务府大臣。但当太子成年,种种乖谬荒唐的积习,已成无药可治的痼疾以后,圣祖竟归罪于凌普及跟随在太子左右,满洲话名为“哈哈珠子”的一班小太监,很杀了一些人。

  这就是张英惊悸的由来,在圣祖认为太子是第一等的资质,所以不成材,都是他左右的人教坏的;如今坏到竟要弒君,试问多年任“东宫官属”之长的人,该当何罪?

  张英越想越怕,惊悸成疾;而且不肯服药,只求速死。可是他的那个“出语不凡”的侍儿却有孕了。

  世家大族,最怕这种事;尤其是在退归林下的大老去世之后,才爆发出来的事件,更为棘手,首先是不知未出生的婴儿,究竟是不是老主人的骨血?事实上恶仆设计诬赖的情形,亦多得是;素车白马,吊客纷纷之际,忽然出现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妇,拖个披麻戴孝的孩子,到灵堂大哭,说孩子是老主人所生,且有恶仆出来作证,说老主人生前确有此外室。于是要归宗、要分家;有些“诗礼之家”,认为析产事小,“乱家”事大,到谈判不成时,不免涉讼,这种无头官司,遇到心狠手辣的“灭门县令”,非破家不可。

  但亦有确是老主人的亲骨血,而门生故旧,认为死者的清誉,必须维护,所以教唆死者家人,狠心不认,当然也要动用官府的力量,硬压软骗,乃至治以诬控之罪。那怀孕的侍儿,所恐惧的便是这一点。

  据说,张英虽在病中,神智湛然,问那侍儿:“你的打算怎么样?要不要生这个孩子?”

  “当然要生。”

  “生了以后呢?”张英问道:“是不是另外替你择配?”

  “不!我请少爷拨一处房子给我,带发修行。”

  “这是你终身大事。”张英郑重提醒她:“你再想想。”

  “不用想。老太师得病那天起,我就打定主意了。如今只请老太师作主,跟大少奶奶说明白。”

  张英的长子,亦就是张廷玉的胞兄,名叫张廷瓒,是康熙十八年的翰林,去世好几年了;大少奶奶便是他的妻子,现在当家。

  “你别傻了!告诉了大少奶奶,还不是把你弄到小产了事。”

  “可是,我这肚子鼓——”

  “你回娘家去生。”

  张英密密地嘱咐了一番话,然后把大少奶奶找了来,说那侍儿不听话,让他生气,非撵走不可。

  “唤她父亲来,把她的契约给他,叫他领回去。”

  大少奶奶不疑有他,检出那侍儿的卖身契,还附送了几两银子,唤她的家人来将她领了回去。

  不多几天,张英去世,遗疏到京,恤典甚优,谥文端,表示皇帝承认他是正人君子,辅导东宫,并无不端的行为。张廷玉兄弟亦就能安心在原籍守制了。

  到了第二年,那侍儿遣她的父兄来告,说为“老太师”生了个遗腹子。有老太师生前所写的一首诗为证,这首诗是遗嘱,且已为未生的儿子或女儿命名,生的是儿子,命名按照“廷”字辈,第二字“玉”字傍排行,叫做“廷玑”。

  这件事在张家是个忌讳,虽以汪由敦这样亲近的关系,亦从没有打听过“太老师”的这桩韵事,只是听说而已。这时候忽然想到,是看到那三十上下的两名青衣女子,知道“老师”亦不免有内宠,杖朝之年,这种情形不是好事,但又从何规劝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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