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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“那当然。”方受畴接口说道:“遗疏本来就要表示惓惓的忠爱之忱。如果确有见地,亦可直谏;所谓‘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’,皇上看遗疏,跟看生前的奏章,心境是不同的。”

  “不错,那末,方老爷你看该怎么叙呢?”

  方受畴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皇上前一阵子,有一道朱谕,倒不妨拿来作个题目。”接着,他念朱谕的第一段:“‘朕御极之初,尝意至十三年时,国家必有拂意之事,非计料所及者,乃自去年除夕、今年三月,迭遭变故,而金川用兵,遂有讷亲、张广泗两人之案,展转乖谬,至不可解免,实为大不称心。’”

  去年除夕,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以出痘薨逝,皇后诞两子,先后不育,而年已三十有七,难以期望再育皇子,因而郁郁寡欢,终于有这年三月十一日深夜,在德州暴崩这件震惊满朝的大事。而皇帝竟在登极之初,就能预感十三年后的不幸,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。

  “方老爷,”太福晋说道:“皇上这话不假,七八年前,他跟郡王谈过;另外有几位王公也知道有这回事,你知道是甚么道理吗?”

  “我的见识浅,要请太福晋教导。”

  “这话不敢当。”太福晋忽然住口,停了好一会才说:“祸从口出,而且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细谈。”

  方受畴颇为怅惘,“不明原委,上谕中的那段话,就没有文章好用了。”他看着庆恒说,仍旧存着能打破疑团的希望。

  “是八字上的道理。”庆恒答说:“这在奏折上谈,似乎也不大妥当。”

  “这段话还是可以用,不必谈八字好了。”太福晋接口,“只说皇上虽早就算到今年不大顺利,好在今年也快过去了;一用了傅中堂,否极泰来,自然鸿福齐天。”

  将傅恒接到“否极泰来”这四个字上面,倒是个极好的说法;方受畴心想,都说“织造曹家”的姑太太、少奶奶、小姐、丫头都通翰墨,有见识,看来这话不假。

  他在这样转着念头,太福晋已在催问了,“方老爷,”她说:“我是这么想,不一定能用,你有更好的意思,当然要听你的。”

  “那里,那里!”方受畴谦谢不遑,“太福晋见解高超,我实在佩服。”

  “方老爷太客气了。”太福晋接着转脸对庆恒说:“你先出去!我有话跟方老爷谈。”

  “奶奶,”庆恒说道:“我看不必谈了吧?”

  “你甭管。”太福晋冷冷地三个字,就将庆恒撵走了。

  方受畴心里有些嘀咕,甚么秘密语言,连自己孙子都不得其闻,却要跟作为外人的他来谈?因而不免起了戒心。

  “方老爷,咱们不外,且不说令叔跟郡王的那份缘;再往上数,至少也是三代的交情,‘文头武尾’那一辈是你甚么人?”

  这是指方观承的曾祖父方玄成弟兄;方受畴答说:“那是我高祖父一辈。”

  “唷!这么说,咱们是五代的交情了。”太福晋说:“当年方学士跟先父亦常有往来的。戴名世那件案子,我听先父亲口跟我说:‘皇上把“方学士”弄错了,帮吴三桂造反的是另外一个姓方的;今年我进京,一定要跟皇上面奏。’我就说:‘何不就写个折子密奏呢?’先父跟我说:‘这一案很缠人,帮吴三桂的是方光琛;另外又有个方以智,听起来像“方学士”,三个方牵扯在一块,非面奏不能明白。再说又有噶礼跟张伯行互控一案,皇上也烦得很,只有见了面,当面分解,好在这一案牵连甚广,今年一定结不了案,等我年下进京,替方学士雪冤,一定来得及。’那知道,就这年七月里,先父在扬州去世了。”

  这些话在方受畴听来,又亲切、又困惑;一面听,一面不断地在想,太福晋这样深谈两家的交情,是不是会出甚么让他交不了卷的难题?

  “方老爷,因为咱们是这样子的交情,所以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事。”太福晋将声音放低了说:“郡王身后,本来应该我的长孙袭爵,可是,他的身子太坏,袭了爵不能当差;这个家,怎么能在他手里兴旺得起来?”

  原来是打算废长立幼;她的孙子有几个,是看中了谁呢?

  这样转着念头,蓦地里想起庆恒退出去以前的那句话,便即问道:“太福晋是打算奏请以六爷承袭?”

  “对了,我就是这个意思。不过,在折子上,这话似乎很难说。”

  方受畴心想,只是说措词不易,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,可见太福晋已经打定主意了。但这样做法,实在很不妥当;考虑了一会,觉得还是应该进忠告。

  “太福晋虽没有问我,该不该这么办——”

  “啊,啊!”太福晋发觉自己的疏忽,急忙打断他的话说:“方老爷,我原是要跟你请教,既然把我的心事跟你说了,当然是想请你替我拿个主意。”

  “太福晋言重了。既然咱们是五代的交情,我不敢藏私,应该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才不负太福晋抬举我的这番至意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。你请说吧!”

  “我觉得这件事不大合适,第一,恐怕不是郡王的本意;第二,大爷跟六爷之间,只怕因此会生意见,手足不和,家也兴旺不起来;第三,袭爵如果是立嫡立长,谁也没有话说,倘或是立贤,皇上就得先查考、查考,那时候也许会有变化。”

  “甚么变化?”

  “皇上另外在太福晋的孙子当中,挑一位来承袭。那一下,岂非弄巧成拙。”

 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太福晋沉吟着。

  “都是太福晋嫡亲的骨肉,手心是肉,手背也是肉。如果照太福晋的办法,皇上也许会疑心,大爷不是身子不好,岂非人材欠佳;那样子,大爷一辈子都难望邀皇上的恩典了。这一层关系很重,太福晋得琢磨琢磨以后相处的日子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是很含蓄的警告,太福晋憬然省悟。本来诗礼世家,看起来融融泄泄,天伦之乐,令人生羡;但亦须亲慈子孝,方能维持一个安和静谧的局面,倘或做长辈的有私心,或者不体恤晚辈的苦衷,即不免暗生怨心,即令口中不说,那分孝心也就有限了。

  转念到此,倒很感激方受畴为人谋,真能不负所托,所以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:“方老爷,我听你的话,这层不必提了。反正宗人府有规矩的。”

  “是。”方受畴问:“太福晋还有甚么交代?”

  “就这样了。”太福晋问:“能不能劳驾,就在这里起稿子?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”

  “那我就不打搅你的文思了。”

  太福晋退出,庆恒复又进来招呼;唤了个俊俏丫头来伺候茶水笔墨。方受畴略略构思,提笔便写。遗折不是贺表,用不着甚么词藻;不过叙到恋君之忱,要恳挚亲切,少不得停下笔来,捧着茶碗好好想一想。

  “方老爷,你的茶凉了吧?要不要换一换?”

  方受畴这时才发现,这个丫头明眉皓齿,长得极甜,便一面放下手中的茶碗,一面答说:“不用换了。”紧接着问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

  “叫仪方。”

  “礼仪的仪,芬芳的芳?”

  “不!就是方老爷你贵姓的方。”

  “喔,这个无草之方比有草之芳来得好。‘仪态万方’,起得有学问。”方受畴问道:“是谁给你起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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