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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“当然,讲理嘛!”顺福看着张贵乾说:“你的话提醒了我,令叔是皇上的一把刀;讷亲也是皇上的一把刀!”

  此言一出,张贵乾与何掌柜相顾失色;眼睛中流露出同样的询问:要杀张某人?

  “我想,皇上的打算是这样子的——”

  等顺福一层一层地剖析,张贵乾与何掌柜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。等他说完,他们两人都没有话,是在从头细想他的话。

  “顺大爷,”终于是张贵乾开口了,“你老看得很深,也看得很准,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;家叔跟讷公弄得两败俱伤,这局面怎么收拾?都打了败仗,于国家又有甚么好处?”

  这就显得何掌柜老到了,立即接口说道:“不会打败仗,有岳东美这一着棋在。”

  顺福一直疑心何掌柜的身分,不是一个巨商,而是张广泗布置在外的心腹;如今听他的话,不但显得他政事武略,两皆熟谙,特别是先称“岳大将军”,此刻称岳钟琪用别号“东美”,更是无意间泄露的马脚;因而不免另眼相看了。

  张贵乾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情,何掌柜便又说道:“皇上是不是安了这一着,不久就可以见分晓。照我看,傅中堂这回去,一定奉有密旨,到了大金川,那个仗该怎么打,都听岳东美的。咱们看着好了,看傅中堂的军报怎么说!顺爷,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皇上如果没有把握,不会派傅中堂去;不然,皇上不是跟自己过不去?”

  “这话,”张贵乾老实说道:“我就不大懂了。”

  “很明白的。”何掌柜接口:“你想想傅中堂是皇上甚么人?尤其是皇后驾崩以后,皇上看在皇后的分上,应该格外照看傅中堂,如果没有把握,傅中堂也跟讷公那样,皇上不治他的罪,满朝不服;要治他的罪,又对不起皇后。那样子,岂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?”

  张贵乾怔怔地听着,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来:“照这么说,家叔是死定了?”

  “不一定,不一定。”顺福是安慰的话。

  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何掌柜说,“就看这两天的军报;如果不是照我们推测的那样,就有活路。”

  “还有,”顺福接着何掌柜的话说:“傅中堂这一回去,当然也奉有密旨,要查一查张制军跟讷公的情形;如果傅中堂肯说几句好话,力量也很大。就怕他听了岳东美的话。”顺福紧接着又问:“张制军跟岳东美,到底处得怎么样?”

  一听这话,何、张二人都是深锁双眉;然后何掌柜握着手,不胜痛心地说:“我劝过张大人好几回,要敷衍敷衍人家,就是不听。”

  “唉!”顺福叹口气:“张制军结的怨太多了。”

  张贵乾默无一语,突然间举起杯来,一饮而尽;酒的性子很烈,他又喝得太猛,呛了嗓子,好一阵才平下来。这时雷掌柜也回来了,何掌柜为他引见了顺福,随即将他拉到一边,略说经过;雷掌柜点点头,向顺福道声“少陪”。往外而去,约有一盏茶的工夫,复又回座,手里已握着三张票据;经由何掌柜的手,转交给顺福。

  三张票据都写着“寄存”的字样,数目是一张四千,两张三千。顺福考虑了一下说道:“我暂且收下。是怎么个情形,明后天就有回话。”

  “是!”何掌柜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他说:“静候好音。”

  “那,我就告辞了。”

  【六】

  回到平郡王府,庆恒正在等候回话,顺福向他细说经过,话很多,一直谈到上灯;里面派丫头出来通知,说:“王爷请。”

  “知道了,我就去。”庆恒打发了丫头,向顺福说道:,“这件事,很麻烦,该怎么跟王爷说,咱们明儿再商量。”

  顺福答应着,出府回家;这天很累,喝了点酒,正想早早归寝,门上来报:“玉五爷来了。”

  玉朗就跟在后面,因为是极熟的人,他径自排闼而入;顺福从卧室中迎出来,一把拉住他说:“老五,堂屋里冷,到里面来坐。”

  一进卧室,顺福的姨太太避到后房;丫头来倒了茶问道:“姨太太问:要不要给玉五爷预备酒?”

  “好!”顺福接口说道:“弄点酒来,反正我也不睡了,好好儿聊一聊。”

  等丫头一走,玉朗便问:“你真的在宫里有路子?”

  “没有。”顺福又说:“而况这是甚么事?谁能说得上话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——”

  “你别说了,老五!”顺福使劲作了个切断的手势:“我是为府里打算。看样子,张敬斋带了不少银子来,府里一直闹穷,不如弄几文来贴补、贴补。不过,这会儿我的想法又不同了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原来以为张敬斋总不至于有死罪,现在看起来,他这条命,八成儿已经送掉了。用那个钱会烫手。”

  说着,顺福起身从桌前抽斗中,取出润丰成所开的三张票据,交给玉朗看。

 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玉朗问道:“我似乎也听说过,润丰成出票可以当现银使。”

  接着顺福便细谈与何掌柜及张贵乾在一起的经过;这比他告诉庆恒的话又多得多——多的是皇帝以张广泗与讷亲相互为“刀”的策略;这话他没有告诉庆恒,是怕他会想到平郡王与皇帝的关系,因而引起不必要的忧虑。

  但玉朗又何尝不忧虑?既忧张广泗,亦忧平郡王,“照此看来,张敬斋是无救的了!”玉朗问道:“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个看法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如果是死罪,多半还会抄家;谁用了张家的钱谁倒霉。”

  话很率直,却是当头棒喝,顺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;从雍正初年到现在,二十多年之中,皇亲国戚,文武大臣,问斩籍没的,少说也有三、四十个,抄家时最留意的一件事,便是有无隐匿家财寄顿在别家的情形?被寄顿的人家,固然也有抹煞良心“黑吃黑”而发了横财的,但大部分都是被查了出来,判处重刑。而况这一万两银子,中间还经过润丰成出票,知道的人必不在少;张广泗果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运,这一万两银子一定会被查出来。

  “老五,多亏你提醒,明天我就得把钱去还给人家。”

  “还,还得当着润丰成的掌柜还,人家只知道票子是出给你的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。”顺福踌躇着又说:“可是对何掌柜,似乎不大好交代;老五,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。”

  玉朗想了一会,慨然说道:“明天我陪你一块儿去,就说咱们俩商量过,觉得‘走宫里路子这件事,没有十足的把握,如果把润丰成的票子给了人家,说不定就会变成行贿的证据,所以没有敢给。票子先奉还,事情我们还是照办。等说成功了,再商量过付的办法。’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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