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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首先开口的是顺福,他浮起笑容,疾趋上前握着他的手臂说:“敬斋,早就要来看你,部里不许;今天是得汪大人帮忙。”他将脑袋往后一仰,端详着张广泗的脸说:“气色不坏嘛!”

  “印堂不致于发黑吧?”张广泗故作洒脱地笑着,“王爷好?”

  “身子不怎么好;说来话长。”

  趁这一停顿间,张广泗便跟玉朗招呼,“老五怎么样?”他说:“老爷子很健旺吧?”

  “托福,托福——”

  就在院子里,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,然后主客进屋,顺福便交代带来的东西,特别说明那件狐皮袍只上过一回身;又交代那五百两银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费的。

  “费心,费心,真正过意不去,吃的,穿的我领了。”张广泗打拳本来只穿了一件小棉袄,此时便将皮袍穿上,拱拱手说:“解衣衣我,感谢万分。不过,这银子不敢领。再说实话,我也带得有。”

  “既如此说,我就不勉强了。”

  于是坐定下来,先谈平郡王身子不好,难耐繁剧,更不能受刺激;张广泗非常关心地倾听,最后说了句:“五爷为我的事心烦,实在很不安。不过——”他踌躇了一回,以一种断然撒手的神情说:“唉,算了!一切都不必提了。”

  顺福暗暗惊心,觉得汪由敦的话靠不住,张广泗似乎仍旧有诿过之意——说甚么事,是照平郡王交代的话办理。此刻的态度像是已经改变,但又安知亲鞫之时,刑求之下,不会又改回来呢?

  这时玉朗忍不住开口了:“敬斋,你知道的,我一根肠子通到底,有甚么,说甚么,你这回的祸事,都因为你从前参的人太多了。”

  此言一出,但见张广泗胀红了脸,好久才挣出一句话来:“是这样子吗?”

  “怎么不是这样子?”玉朗说道:“就拿今上登基以后的情形来说好了——”

  “今上”在雍正十三年八月即位前,贵州生苗复肆劫掠,刑部尚书张照奉旨督师,偕贵州提督扬威将军哈元生,副将军董芳,剿抚兼施,日久无功,原因之一是将帅各执己见,不能和衷共济。因此,“今上”诏授张广泗为经略大臣,由湖广总督改为新设的贵州总督。

  张广泗一到贵州,第一个折子便参了张照、哈元生与董芳,说哈元生以大军布防,而用以攻剿的,只有两三千人,以致东西奔救,顾此失彼;董芳则驻守一隅之地,仅以招抚为可了事,较之哈元生更无实际,对于张照的措词更严厉,他说:“张照于董芳所办之事,极口赞扬,于哈元生所办之事——痛加丑诋,分兵分地,以致哈元生束手无措。张照倚董芳为援,董芳以张照为可恃,文稿往来,互相攻讦,一切军机事宜,皆各行其意,从无一字相商,所以大兵云集,已经数月,而毫无成效。”结果张照、董芳都革职拿问;哈元生革去扬威将军,暂留贵州提督之职。

  当玉朗谈完这段往事,张广泗答说:“这是实在情形,好比害病,不拿病根查清楚,可怎么对症发药?”

  “那么元中丞呢?”玉朗问道:“你又为甚么参他?”

  “元中丞”是指贵州巡抚元展成。在张广泗的参折中,首先便指责元展成,以为生苗起事之时,元展成认为熟苗必不致反,因循误事。结果元展成革职,拿解到京治罪,全由张广泗笔下不留情之故。

  “你不知道,其中有原故的。”张广泗分辩着说:“鄂文端平定苗疆,功劳很大。那知名为平定,七年以后复又反叛,鄂文端就变成没法儿交代了,所以元展成拚命拿这件事轻描淡写,为的是回护鄂文端。”

  “你也受过鄂文端的提拔,为甚么不也回护他一点儿?”玉朗又说:“再拿这回金川的情形来说,你想想看,你参了多少人,第一个是——”

  第一个是重庆镇总兵马良柱,原为皇帝特旨派到金川的,一到就为张广泗所参,说他不思努力克敌,怯懦无能,将五千余众,一日撤回,以致军装炮位,多有遗失;又说他“老不任用,若留军中,以功赎罪,亦属无益,自当严劾,以肃军纪。”

  第二个是建昌镇总兵许应虎,因为年纪太大,怕他不能胜任,及至陛见以后,皇帝认为他虽老而勇,谙练军情,还可以用,所以特赏路费,准他带同他的儿子,赴金川效力。

  那知一到金川,又为张广泗所参,说他将皇帝命他赴军营效力一节,隐秘不宣,意思是要回建昌去当他的总兵。及至张广泗奉到上谕,才知道不是准许应虎回任,而是要他到金川来打仗,因而派他为南路统领,那知“该镇急遽冒昧,毫无调度”,以致攻塞不克,反失炮位,结果许应虎又是革职拿问。

  玉朗谈到这里,顺福也听得很明白了,不由得怪张广泗:“你也实在太不聪明了。马良柱、许应虎都是皇上认为不错,派到你那里去的;那知你说得他们一个子儿不值,皇上的面子往那儿搁?”

  张广泗不作声,但脸上的悔意是看得出来的,好半天才说了一句:“我想到了就好了。”

  “你应该想到的。”玉朗接口:“你想你参马良柱,结果皇上调进京来问过以后,七月里又派了给讷公。你想,这不就是对你的警告吗?”

  “恐怕不止于警告吧!”顺福又说:“马良柱进京以后,王爷曾经叫我去看他,问他大金川的情形,他吞吞吐吐不肯说。有人告诉我,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,对你很不利。这件事,”他转脸问玉朗,“你总清楚吧?”

  “怎么不清楚,我不敢跟王爷说,不过跟六爷提过。”玉朗问张广泗:“马良柱重新回金川以前,有道密旨给讷公,你恐怕不知道。”

  “皇上给他的密旨很多,不过我大概都知道。”

  “这一道,你多半不会知道,因为上谕格外交代:不必问之张某某。”

  “喔,”张广泗面现惊异,“有这么一道密旨吗?说的甚么?”

  “是说马良柱遗失军械的原因,说以前驻守的一个地方,大雪封山,军粮运不进去,士兵把马鞍子煮了当饭吃——”

  “喔,这件事!”张广泗插嘴打断了话,“那不是我的错。”

  “运粮是班尚书的事,可是你下令撤营;军械雪大无法搬运,以致遗失。”

  “这,我也没有错。已经断粮了,我不叫他们撤,莫非活活让他们饿死?”

  “可是,这一来就不能怪马良柱遗失军械。”玉朗说道:“皇上就是派讷公澈查,交代‘不必问之张广泗与班第。’又说:‘彼时粮运是否为雪阻滞,已历半月之久?将情由速行奏闻,倘所供属实,马良柱年虽六旬有余,精力尚属可用,将来仍发往军前立功赎罪。’你想,后来马良柱仍发大金川,可见讷公的覆奏,对你是不利的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有这么一道密旨。不过,我参得没有错。”

  看他仍是如此刚愎自用,顺福与玉朗都替他担心。顺福正要劝他自错,玉朗恰又提到他另外纠参的两名将领:哈攀龙与高宗瑾。

  这案又正好相反,哈攀龙与高宗瑾都是张广泗的私人,因此虽有种种作战不力之处,而张广泗却避重就轻,有意徇庇。这些情形京中人知道的不少,张广泗亦不能不承认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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