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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“对了。”和亲王的声音更低,倒像谈人隐私似地,“就是为了太后的整寿,好好儿去逛一逛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曹頫踌躇了好一会,“如果是这个理由,恐怕——”他还是忍住了。

  “恐怕会有人说话,是不是?”

  曹頫不作声作为默认。南巡劳师动众,是件极糜费的事;虽说皇太后“以天下养”,但仅仅是为了游观而累百姓,这决不是盛世明主应该做的事。

  “皇上早就想到了,当然应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说圣祖去看河工;皇上是去看海塘。”

  “那得到浙江?”

  “当然,南巡不览西湖之胜,不是白去了一趟吗?”和亲王又说:“圣祖南巡,以江宁为重,因为就近可以指挥河工;这回皇上南巡,以杭州为重,这道理不用说。到时候我想保荐你去当杭州织造,管行宫,办接驾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曹頫大吃一惊,情急之下,乱摇着双手说:“多谢王爷栽培,不过曹頫一定办不了;非把差使办砸了不可,那时连累举主,死不足惜。请王爷体恤下情,有别的差使赏一个。这管行宫犹可,办接驾千头万绪,实在不堪胜任。”

  和亲王略微有些扫兴,不过他也知道,这绝不是曹頫不识抬举,只是为人谨慎安分,从不肯贪图非分的际遇。因而点点头说:“现在也还言之过早,到时候再看吧。”

  曹頫仍有些不安,不过诚如和亲王所说“现在也还言之过早”,就不必再表白了。

  “昂友,”和亲王又谈他的新府了,“我想把这里的两座铁狮子移了过去,你看如何?”

  “新府何用旧物?”曹頫答说:“有吴梅村那首诗在,不知者以为新府就是田宏遇的故居,这个误会太无谓了。”

  “话说得倒也不错。不过,总得弄点儿古物在内才好。”和亲王说:“前几天我听见有人挖苦你们内务府说:‘树小房新画不古,此人必是内务府。’我不想弄成一个暴发户的格局。”

  “王爷这话,似乎过分了。房子是新的,固然不错,树可是原来就有的,我特别关照,旧时乔木,一定要格外当心,现在都培植得好好的。至于‘画不古’更谈不上了,王爷的珍藏,远自唐朝五代,近亦董香光、蓝田叔,去今亦已百年了。”

  “画是挂在屋子里的,屋子外面,总得有点有来历的东西点缀点缀才好。”

  “有啊!花一千五百两银子买的那块‘夏云奇’,就是宋徽宗‘艮岳’旧物。”

  “还有甚么没有?比宋朝更远一点儿的。喔,”和亲王突然说道:“我倒想起来了,前年钟楼后面掘出来的那块石头,如今在那儿?那回是修甚么娘娘的祠堂来着?”

  “‘铸钟孝烈娘娘’——”

  原来地安门外的钟鼓楼,明朝永乐十八年重修,原来的钟鼓太小,必须新制,大鼓好办,大钟却不容易。为铸这口八尺高,四寸厚,周围五尺的大钟,须在附近先建一座钟厂,先做模子,然后炼铁入模,等冷透后拆模吊起,试叩钟声,那知一杵撞上去,大钟出现了裂痕,前功尽弃,必须重造。

  一连两次都是如此;到第三次重造时,在灌铁液入模的前夕,工师诀别妻女,说这一回如果再不成功,除死别无他路,因为不独违误了“钦限”,而且两次,虚掷大笔库帑,亦是一行死罪。

  那工师的女儿,平时耳濡目染;也懂一些铸冶的诀窍,铸钟的材料,讲究五金配搭,而且要加入贵重的金银,钟声才会响亮清越,所以佛寺铸钟,往往有善男信女,将金银饰物,投入冶炉。但是,铸好的钟,一撞就会发生裂痕,毛病出在那里,她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。

  “爹爹是死定了。”她哭了一夜,心里只是这样一个念头;到得天亮,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,悄然起身,乘早市去买了好些菜,请她母亲整治好了,打扮得漂漂亮亮地,央左右邻居挑着,陪她到钟厂去犒劳工匠。

  就着大家吃饱了,休息片刻,便待继续施工时,她喊得一声:“我替我爹爹领死罪。”一跃入冶炉,但一只弓鞋却掉落在炉外。

  不知是何道理,这回钟竟铸成了。工部官员,怜念孝女,奏闻皇帝,勅封“铸钟孝烈娘娘”,就钟厂改建为祠,塑像供奉,历时三百年了。

  前年——乾隆十一年,皇帝驻跸南苑,那天晚上大风雨,在黄幄中听见钟声,尾音甚长。便问左右,是何处的钟声?有个侍卫说是地安门外钟楼上的钟声,细陈了这段掌故,说钟声尾音,听去是个“鞋”字,风雨之夕,更为清异,便是“铸钟孝烈娘娘”索她遗落在人间的那只弓鞋。

  皇帝听了这段故事,嗟叹不绝,因为这口钟如此灵异,特地勅封为“定更侯”;同时命工部改建“孝烈娘娘祠”,重塑金身,一新庙貌。

  就在改建时,掘出来一块异样的石头,色如鸡血,高二尺、宽三尺,四围四尺四寸,重三百五十余斤,上面正中刻四个篆字:“红硍朱石”;前面有赞:“硍朱红砂、榴花血溅、火云连环、赤光艳鲜”,字体是小篆;一旁是楷书十字:“大周广顺三年五月刻石”。

  后来有熟于辽金史的人考证,说钟楼一带是金兀朮的宫院;这块石头当然是周太祖郭威留在汴梁,北宋宣和年间金兀朮破汴梁以后移来的。

  但这块奇石的下落,曹頫却一时无从回答,说要查明白了再来回报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一早,曹頫第一件要办的事,便是去见平郡王福彭,细谈前一天与和亲王弘昼会面的经过。而且透露了皇帝将奉太后南巡的消息;只是和亲王想保荐他差使,以及要找曹雪芹去问话的事,一字未提。

  平郡王原来期待着,有甚么可让他宽心的话带来;谁知结果适得其反!

  尤其是南巡的信息,在他更是别有会心。这件事,皇帝也跟他谈过,他倒是直言忠谏,说圣祖晚年垂训,南巡所经,地方大吏用钱如泥沙;虽说物阜民丰,到底累民太甚,非万不得已,不可轻举。先帝更以巡幸为戒,除谒陵外,连避暑山庄亦未特地去过。因此,平郡王福彭提醒皇帝,须防鲠直之臣谏阻。

  现在看起来很明白了,皇帝如果南巡,必须师出有名;浙江的海塘,关乎东南百万生灵,去看一看也是应该的;但毕竟还是不急之务,如果四海平靖,匕鬯不惊,作防患未然之计,自无不可。如今大金川在用兵,征发不绝于途,已经苦累百姓,若说忽然要奉太后南巡,且不言这话说不过去,即就大金川的军务而论,莫非撒手不管?

  因此,可以想见皇帝的心境,急于结束大金川的军务,能打胜仗,凯旋而蹄,自是上上大吉。即或不能,亦须找个理由,暂归妥协。但那一来,必定有人要负劳师动众,而未能收功的责任。看起来张广泗是凶多吉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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