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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平郡王很感谢他的好意,表示一定照他的话办,同时谈到他的病情,经常晕眩,十指发麻,心跳得很厉害,服平肝的药,总不见效,以致不能销假,托傅恒得便代为陈奏。

  “是,是。王爷请安心静养。”

  傅恒正待起身告辞,听差递进一张纸来;平郡王看了,含笑说道:“春和,恭喜、恭喜!原来你得了协办。”

  “受之有愧。”傅恒答说:“尤其是夺了立轩的缺给我,更教人过意不去。”立轩是阿克敦的号。

  “立轩屡起屡仆,屡仆屡起,风浪经得多,不会在意的。他住得不远,你何妨去看看他。”

  “王爷的指点极是。我这会就去看他。”傅恒正好告辞。

  阿克敦住在头发胡同,与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相去不远,傅恒坐轿刚进胡同,听得后面车声辚辚;扶着轿杠的跟班回头一望,认得是阿克敦的后档车,便向轿中通知:“阿大人回来了。”

  轮声慢了下来。在京城能坐轿的,都有很大的来头,车比轿快,却不敢争道;傅恒心知其故,便即交代:“轿子让一让,让阿大人先过去。”

  这时阿克敦也知道了,轿中的傅恒是特为来看他的,所以到家先不进门,在大门口等着迎客。

  两人原是世交,算起来傅恒是晚辈,一看老世叔在大门口站着等,便远远地下了轿;阿克敦便也迎了上来,相互一揖,都不开口,因为当街非说话之处。

  “春和,”进门到得花厅上,阿克敦问道:“在我这里小饮,如何?”

  “正想陪老世叔喝几杯,也还有几句衷曲要诉;这回——”

  阿克敦知道他要说的是甚么,实时挥一挥手将他拦住,“春和,得失不足萦怀,你不必为我抱歉。”他朝外喊道:“来!看傅中堂的衣包在那里?”

  于是傅恒更换便衣;阿克敦也入内换了衣服,复回花厅陪客小酌。席间,傅恒少不得还是谈到了他与阿克敦的宦海升沉。

  “世叔,我实在替你很委屈。而且我亦很奇怪,协办本来就有两个缺,皇上栽培我,何必一定要开世叔你的缺呢?”

  “岂止开缺,只怕我还有哑巴吃黄连的遭遇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阿克敦想了一下说:“我跟你说了吧,皇上跟以前不一样了,他要学先帝的办法了,威权独操,赏罚由心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傅恒仍有疑问,“就算赏罚由心,好好儿的,没有过失,怎么给人降了官呢?”

  “这就叫天威不测。”

  “皇上是要人这么想?”

  “是的。”阿克敦答说:“不然怎么能让人害怕呢?”

  傅恒想了好一会,又问:“这是世叔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?还是皇上告诉你的?”

  “两者都有。”阿克敦答说:“皇上自觉以往屈己从人是错了,他要伸法;伸法必先立威,已经告诉过我了,要拿我开刀。”

  “开刀?”傅恒一惊,“皇上是这么说的?”

  “说是说‘委屈我’。不过,我看不止于解除协办;因为这并显不出天威来。”

  傅恒不便再往下问了;只把他的每一句话都紧记在心,静以观变。

  * * *

  阿克敦的预测,很快地应验了。

  事起于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的册谥文,汉文的“皇妣”译成清文的“先太后”,皇帝认为不妥,传旨召阿克敦来问;因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。那知阿克敦已经走了。

  这一下,皇帝找到了一个立威的好题目,写了一张朱谕交军机处,说汉文“皇妣”译成清文“先太后”有“大不敬背谬”之处;且“呈览之本留中未降,而请旨大臣竟弃而他往”,此“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协办大学士之故,心怀怨望,见于辞色”,着革职交刑部问罪。

  此谕一宣,举朝震栗。最惶恐的是汪由敦,因为刑部满汉两尚书,就是阿克敦跟他;如今由他主持来问罪,拟重了对不起阿克敦,拟轻了又怕碰皇帝的钉子,想来想去,没有两全之道。

  反倒是阿克敦,亲自去看汪由敦,很诚恳地唤着他的别号说:“恒岩,你不必替我担心,你尽管把罪名定得严,不要紧。我常说:‘雷霆雨露,莫非皇恩’。我很泰然的。”

  他是暗示“雷霆”之后,尚有“雨露”,但汪由敦震于不测之威,方寸之间,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,所以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。不过既然他自己表示谅解,汪由敦认为解消了他的一个绝大难题,应该感激。

  当下起身一揖,口中说道:“蒙公体谅,惭感交并。但得天颜稍霁,必当全力斡旋。”

  “谢谢!”阿克敦拱手还礼:“凡事顺乎自然,恒岩,请你千万不必强求。”

  于是汪由敦当天便找了“秋审处”的八总办——刑部顶儿尖儿的八个能干司官,一起商议,定了个比照增减制书律,拟定的罪名是“绞监候”。

  绞刑亦是死刑,但比身首异处的死刑来得轻;“监候”是拘禁在监狱中,等候秋后处刑。

  但不论“斩监候”,还是“绞监候”,只要不是“立决”,都有活命的希望,因为有“勾决”一道程序;每年秋天由“秋审处”审核所有“监候”的人犯名册,分别签注意见,到时候为阿克敦设法开脱,注上“可矜”二字,那时候皇帝气也平了,定会同意。

  那知皇帝别有用意,既然用到向阿克敦“借人头”这样一个大题目,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尽致,灯下构思,先用墨笔起了稿子,修改妥当,方始用朱笔批在原折后面。

  朱批中一开头就说:他在第一次上谕中,指出阿克敦之罪是“大不敬”及“怨望”,谕旨如此明确,而刑部仍照增减制书之例拟议,明明是“瞻顾寅谊,党同徇庇”,置谕旨于不问,只治他误翻之罪。接着,指责拟罪之人,轻重倒置,误翻之罪不重;重的是“大不敬”及“怨望”,身为大臣,岂能不知?

  然后笔尖一绕,就专门针对刑部堂官做文章了,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,殊不知适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;是不是与阿克敦有仇,“故欲轻拟,激成重辟?”这话有挑拨之嫌,不能出于皇帝之口,而且亦怕阿克敦误会恐吓,但又非说不可,因而补上一句:“果有此等伎俩,亦岂能逃朕洞鉴耶?”意思是不会激成重辟,阿克敦放心好了。

  接下来便是追叙先帝对朋党的态度,同时表明他对朋党的态度;将由宽而严,他说从前朝官与退休的绅士,“比周为奸,根株盘亘,情伪百端,皇考以旋乾转坤之力”方得廓清,不想近年故态复萌,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,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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