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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“对了,但愿我具大仙的神通。能够洒洒脱脱地游戏人间。”绣春又说:“那时候,曹通声可就要留点儿神了。”

  曹雪芹不愿谈曹震,笑笑不答;然后问道:“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谈?”

  “是的。”绣春停了一下问:“你要说老实话,我肚子里的孩子,你到底要不要?”

  “怎么不要?当然要!”

  “好!那末,你替孩子起个名字。”

  曹雪芹颇感意外,也颇感兴趣;不过,“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不会各样取一个?”

  “说得是。比我晚一辈取名该用绞丝旁。”曹雪芹问:“你愿意男孩怎么样;女孩怎么样?你说了,我好照你的意思来挑字眼。”

  于是绣春一面想,一面说:“你不是跟我提过苏东坡的诗:‘但愿生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’其实也不必公卿,当个不受气的小官儿,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最好。”

  “那——那就叫曹绥,绥就是平安妥贴。诗经上有一句‘福履绥之’,号就叫履伯好了。”

  “履白?”

  “不是,伯仲叔季的伯。”

  “这个号不好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有伯就有仲,你以为我会生第二个?这个号,会生出好些误会。单名绥很好,号不能用。”

  “那就慢慢再想。”曹雪芹又问:“女孩呢?”

  “女孩一定要长得美!不美找不到好婆家。不过,自己觉得长得比别人出色,以致于目空一切;那最坏事。你起女孩子的名字,要把这一层意思,暗含在里头。”

  “这可是个难题。”

  “不忙!你自己说的,慢慢儿想。来,”绣春伸手说道:“我陪你喝一点儿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将自己的酒递了给她,另外找了个茶杯,斟上一杯,一面啜饮,一面思索。

  绣春酒量不错,但容易上脸;很快地,苍白的脸上已泛出霞色。曹雪芹触机想起两句元朝人的诗;欣然说道:“有了!叫曹绚好了。”

  曹雪芹说他是想到元朝朱德润的一首诗;题作“飞霞楼”,其中有一联是:“冲融画锦横窗碧,绚烂晴光入座红”,这就是“绚”字的出典。

  “又有句成语,也是苏东坡的话:‘绚烂之极,造于平淡。’凡是美满婚姻,都是平淡的;女孩子要平淡才是好归宿。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你说得好,要平淡才是好归宿。”绣春忽然身子往后仰,将一张脸都隐在黑暗中;只听她喊:“芹二爷!”

  “怎么样?”

  “咱们是不是说定了?生男叫曹绥,生女叫曹绚,不论是男是女,都算是你的亲骨血?”

  “是的。说定了。”

  “好!这我就放心了。”绣春站起来说:“芹二爷,咱们比一比身裁。”

  曹雪芹困惑了;不由得就问:“干吗?”

  “你先别问,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也站了起来;而绣春却往后一退,整个身子都在暗处;等他走近了,她拉住他的手,将他推得把身子转了过去,在他身后又比肩,又量腰,都用双手触摸。曹雪芹既好奇,又难受,忍不住发笑。

  “不用眼睛,只凭感觉,只有一个法子才能比得准。”

  “甚么法子?”

  “面对面,鼻子碰鼻子,高矮就比出来了。”

  “那也没有甚么不可以。”

  原是开玩笑的话,不过她不以为是玩笑;曹雪芹自然乐得亲近,转过身来等鼻尖碰着鼻尖,随即搂紧了她亲吻。心里虽痒痒地有绮念起伏,但还不难自制。

  好久,两人同时松开手;“比是比过了,高矮差不多。”曹雪芹问:“你到底是为了甚么?”

  “我要看看你的袍子我能不能穿?”绣春从容不迫地说:“我跟夏云一起走,就算有人护送,一路上打尖住店,也很不方便。我看你另外还带着一件皮袍,想借来穿了,扮成男装上路,比较方便。你看如何?”

  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;但曹雪芹一向对任何新奇的事物,都有兴趣,所以欣然相许,“行,行!”他说:“我把我那件狐腿皮袍留给你。”

  他那件摹本缎的狐腿皮袍,是带来预备出客穿的;绣春不要,“要你身上穿的这件才好。”她说:“穿得太华丽,路上惹人注目也不妥。”

  “说得有理。我这会儿就把衣服给你。”

  说着,他自己去开了箱子,取出另一件皮袍;绣春伺候他换好,捧着那件刚换下来的旧皮袍,实在禁不住那份温暖,便即说道:“我也穿上试试。”

  “好!这回轮到我伺候你了。”

  曹雪芹从她手里接过皮袍,双手提着;绣春便将皮坎肩与棉袄都脱了下来,双手背着套进衣袖。他是让人伺候惯的;所以伺候别人也不外行,等她双手入袖,在后背领下往上提了一把;绣春满身轻暖,不由得将肩膀耸了两下,说一声:“好舒服。”

  扣好衣钮,她走到亮处,低头去看;曹雪芹也在一旁端详,很满意地说:“很合适。而且你的肚子也看不出来了。”

  “这也就是我想改男装的原因之一。”她将椅子转过来,朝里背光坐了下来又说:“今儿我才知道,甚么叫轻裘?”她又笑道:“肥马轻裘,与芹二爷共之而无憾!”

  “可惜你不会骑马。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“你光有一件皮袍也不行啊!从小褂到靴子都还没有。小褂、夹袄、棉套袴,我都可以留给你;靴子怎么办?”

  “明儿上街买一双好了。”

  “好!明天我替你去办。你试试我的靴子大小。”

  “不用试!我替你做过鞋;做好了,我也试过,比你的小一号就差不多了。”绣春又说:“这就是大脚的好处了,能穿靴子。我大嫂待我不好,只有我小时候为裹脚哭得不可开交;我大嫂于心不忍,跟我娘说了,没有再裹。这会儿,倒是怪想她的。”

  接着,绣春便谈她的身世;曹雪芹原是知道的,只以她这么痛痛快快地闲聊一阵,可以宣泄她内心的郁闷,所以一面喝酒;一面装得很有兴趣地倾听着。

  不知不觉地地听得鸡声喔喔;已相当疲倦却谁都不愿结束这个局面的绣春和曹雪芹,不约而同地矍然发声:“啊!”心里的话也是一样的:谈得这么久!

  “我得走了。”

  虽觉意兴未尽,但曹雪芹却未强留绣春;只说:“我送你过去。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只要脚步轻,不会吵醒夏云。”

  听得这话,绣春便不作声,抱起她的衣服,跟着曹雪芹出房门,经堂屋入走廊;初春的晓风,扑面如刀,不由得就扳着曹雪芹的肩,低头躲在他的身后。

  于是曹雪芹让她走在靠壁的那一面,自己走在外面,替她挡风;好的是残月犹明,相偎相倚地走着,不致于摔跤。到得对面堂屋,曹雪芹却有些恋恋不舍,于是拥着她又是一阵长长的蜜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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