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 |
| 一三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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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不甘心。”曹雪芹停了一下说:“我没事的时候,常想到你的事。你也不是记震二哥的恨;也不是怕不能跟锦儿相处,只是心里不服气,早说过决不跟震二哥见面,偏偏一步一步,不知不觉地走到你当初最不愿走的路上;你现在是不肯认命,要跟命争。如此而已!” 他把话说完,才发觉绣春泪流满面;不由得大惊失色,“怎么啦!”他急急问说:“我那里说错了?” 绣春摇摇头,只说一声:“手绢儿!” 曹雪芹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团温热的白纺绸手绢,递了给她。绣春先擦眼泪、后擤鼻子,涕泗横流地沾满了他的那块手绢。 “这不能用了。回去了,我找一块赔你。” 她是陪着他来看她的新居,一半也是故意躲开锦儿可以畅所欲言;所以感情激动时,丝毫不想抑制,流过一阵眼泪,心里舒畅得多;脸色反倒变得开朗,这就让曹雪芹更感困惑了。 “你说到我心里去了。”她握着他的手说:“我就是不甘心认命;倒要看看,究竟自己能不能作自己的主。你看呢?” “很难说。”曹雪芹双手一摊:“我真不知道。” “你意思是我争不过命;非认命不可?” 曹雪芹先不作答;然后问了句:“你不认又如何?” “不认就是不认,何必问下一步?”绣春换了个话题,“上次你说要替我题个斋名;这会儿我有我自己的房子了,你大可一逞才情。” “好!等我慢慢儿想。”曹雪芹说:“这会儿心里乱糟糟地,只想找一处清静地方,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儿想一想。” “那就回去吧!我想法子让你清静。” “不!我回学里去;倦得很,想睡一觉。” “在我床上睡好了。”绣春提醒他说:“你许了锦儿去吃晚饭的;她可是特为替你开了一条火腿。” 曹雪芹不忍拒绝,仍跟绣春同行到家;与锦儿说不上三五句话,呵欠连连,到了绣春那里,和衣而卧,很快地便入了梦乡。 “怎么回事?”锦儿有些诧异,“倦得这个样子?” “他说他这几天,夜夜睡不好;舍不得太太,舍不得秋月,舍不得这个,舍不得那个,心事多着呢!” “唉!咱们也舍不得他,可是有甚么办法呢?”锦儿接着又说:“别的都很好办,没有个体己的人照应,实在不大放心;其实秋月陪着去是正办,太太亦非一定她不可。” “我也是这么说。回头倒再劝劝他。” *** 醒来时,窗外的暮色已很浓了。曹雪芹睡得很沉,一时不辨身在何处;只觉得衾枕间有股似陌生而又熟识,好久好久以前曾经闻过的香气。是在那里闻过的呢?他这样自问着,苦苦思索;终于想起来了,是跟春雨在一起的时候。 这才想到,自己是在绣春床上;拿绣春来跟春雨相比,不由得绮念大起,想按捺,按捺不下;自觉苦恼却又不愿起身。 就在这矛盾的心情中,听得房门响声,影绰绰地看得出是绣春。 “该醒了吧?” 曹雪芹刚要答应,突然心中一动,便不作声,只把身子动了一下。 “芹二爷,该起来了。” 曹雪芹仍旧不响;闭着眼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。最后,脚步停了下来,如他所预期的,来推他来了。 “芹二爷,芹二爷!醒醒。” 曹雪芹“嗯,嗯”地,模模糊糊地应着,慢慢翻过身子来;顺势抓住她的手,然后脑袋一侧,动也不动地彷佛又睡着了。 绣春倒是真的以为他是睡梦中翻身,无意间有此动作;但挣脱时发觉他握得极紧,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。 这自然使得她心乱了,有些惊骇,有些好笑,也有些不忍再挣扎,于是索性在床沿上坐了下来,打算着定定神再说。 这对曹雪芹便成了一种鼓励;不过他也不敢轻─动,握着她的温软的手,稍稍捏了两下。绣春当然感觉到了;乘他松弛时,把手抽了出来,随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。 “你心里在想甚么?” 语气很威严,还带着些恐吓的意味,就像做母亲的发觉小儿子做了不规矩的事,发出质问那样;但绣春不免惭愧,怀疑她自己够不够资格用这样的声音,问这样的话。 曹雪芹的回答,不算意外,“没有啊?”他嗫嚅着说:“没有想甚么;我刚刚醒过来。” 本来不打算再往下说了,但因为他的最后那句话,她觉得不妨乘机问一问:“那末你一定在做梦!梦见甚么了?” 这对曹雪芹是个启示,就像俗语所说的“借酒盖脸”;借梦却可抒心,但风流要出之以蕴藉,便先宕开一笔,争取构思的工夫。 “对了!正在做梦;是个美梦,让你一巴掌打碎了。” “胡扯!”绣春笑道:“说起来还是我不好?” “我不敢说你不好。不过你总也有过做梦做到最甜的时候,忽然一惊而醒;那种心里发空、发慌,不知人生有何乐趣的经验吧?” “说得这么可怜!”绣春有些真的相信他做了一个梦了,“你的梦怎么甜法?” “我不能告诉你。” “为甚么?”绣春越发要追问:“莫非有甚么顾忌?” “有一点——” 刚说得半句,只见绣春倏地起立;她的耳朵尖,听见有人来了,一面往外走,一面提高了声音说:“快开饭了,起来吧!” *** 饭桌上谈起曹雪芹出关的事;锦儿照她跟绣春商量好的办法,劝他不必怕马夫人没有秋月不便——秋月曾经自告奋勇;马夫人当然赞成,但却添了句:“不过这一来,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?”曹雪芹深知老母不能没有秋月,因而便一直表示,他自己能照料自己,只带一个小厮就行了。 这时他仍旧是这样的话,“我一个人在学里,使唤公中的苏拉,也没有甚么不方便。”他说:“你们别再把我看成娇生惯养,甚么都不能动的人!” “这是在学里,甚么都有人管;而且管得好好儿的。再不然,还可以回家来;或者少甚么东西,派苏拉来说一声,马上就给送了去。”锦儿重重地说:“到出了门,你试试看!,” “就是在学里,你也照顾不了自己。”绣春接口:“你倒想想,光是荷包,你一年要掉多少个?” “那,那是我送了人了。” “好!那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绣春是抓住了把柄的神气,“你说,你把我给你的荷包送给谁了?”她又扳着手指数:“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、四个,四个如今只剩了一个了!” “谁说的?两个。” “那末还有两个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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