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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“你知道我为甚么愿意来照料你坐月子?”

  “那还用说,自然是咱们的情分。”

  “情分之外,还有个缘故;我是还震二爷的人情。”

  “他有甚么人情到你身上?”锦儿是好奇的神情,“这个人情居然还成了债!”

  “还不是冯大瑞的事。”

  “喔,你说这个!”略顿一顿,锦儿又说:“那应该你哥哥见情才对。”

  这明明是不以为她跟冯大瑞有甚么特殊的关系。绣春笑笑就不说下去了。

  “你累了吧!早点睡。明天邀芹二爷来玩。”锦儿擎起烛台说:“我送你去。”

  “不说好了的,睡一床吗?”

  “明天再睡过来。”锦儿笑道:“替你忙了一阵子,你好意思一点情都不领?”

  听这样说,绣春无话可答;心想,这晚上倒也需要清静,好把所见所闻,从头到尾,细细琢磨一番。于是点点头说:

  “既然如此,我不能不识抬举。你也别送我了;看得见。”

  她屋子里原点着灯,锦儿只掀起门帘,照见堂屋中的通路,几步便走到了。靠窗方桌上有一具藤制的茶笼,笼着一壶热茶:另外还有个果盒;梳妆台上有一盆脸水,摸一摸尚带微温,便坐了下来,一面卸妆,一面想心事。

  她想,两个房间布置得一模一样,明明是故意的安排,她不比锦儿差甚么;锦儿也不比她差甚么。说大,是“两头大”;说小是一样“做小”——现在,这里的下人都管她叫“姑娘”;住下去便有一天会变成“绣姨娘”。

  “哼!”她在心里冷笑,“打的好如意算盘!”

  从这里开始,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了!只是陷溺在沉思中,一会儿苦恼地皱眉;一会儿得意地微笑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一个意念,无端闯入心头,让她惊出一身汗。

  于是,急急忙忙起身,先将房门的铜闩闩上;又擎着烛台检点了堆杂物的后房,看清楚门户严谨,方始放心——她是怕曹震半夜里掩了进来,倘若大声一喊,惊动下人,那就会闹成笑话;如果默尔以息,生米煮成熟饭,这样子“失节”,她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。

  曹雪芹午前就来了,为绣春带来了两部消闲的书,都是琉璃厂书坊新刻的,一部叫“觚誊”;一部叫“萤窗异草”。绣春自己也带了些笔砚书籍,还有一幅水墨观音,一具宣德炉;曹雪芹帮她布置好了,锦儿颇为羡慕,说一样的屋子,绣春这一间有书卷气,比她的那一间,来得文雅。

  这一下倒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,“我替你题一个斋名怎么样?”他向绣春说:“最近我在练字,自己觉得有点工夫,写个横额送你。”

  “多谢。又不是我的地方;挂上个斋名,不就成了雀巢鸠占了吗?”

  “这有甚么关系?你们还分彼此吗?”

  “正是这话。”锦儿接口说道:“你要来占,尽管占。”

  听他们这些话,绣春心中越发雪亮,但深藏不露,只向曹雪芹笑道:“你最好事;我不扫你的兴,不过也不必急。”

  “这也不费事,先想好了它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拟了几个斋名,他说一个,她驳一个;风花雪月的字面不要,出于圣经贤传的又嫌头巾气,竟是大费周章。

  “你们去咬文嚼字吧!”锦儿起身向曹雪芹说道:“你上回不是说,想吃蟹黄包子?今天可以到嘴了。”

  等锦儿一走,绣春便拦阻曹雪芹,“别费那些没用的心思了!我有话问你。”她说:“这间屋子,你看出什么来没有?”

  “看出什么?”曹雪芹茫然四顾。

  “莫非锦儿屋子里,你没有去过?”

  “啊!你是说,两间屋子的布置一模一样。”

  “对了!这有甚么意思没有?”

  “无非表示姊妹的情分;视人如己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甚么?”

  绣春眼一抬紧盯着曹雪芹,几乎一眼不眨地,使得他大感威胁。

  “你别这个样子行不行?比千目所视还厉害。”他强笑着说:“你心里有话,尽管说。”

  “你管锦儿叫姊姊,怪不得你偏向她。”

  “我不懂你这话甚么意思?”曹雪芹搔着头说:“我虽没有叫你姊姊,可是我心里是拿你当姊姊看待的。”

  “承情之至。”绣春紧接着说:“既然这样,我问你句话,你可要老实回答。”

  “你要问甚么话?”

  这就表示,他不是甚么话都能老实回答的;绣春越觉自己的推断不误,便开门见山地说:“锦儿打算让我长住在这儿?”

  “大概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吧。”

  “别油腔滑调!说正格的。”

  “这也是人情之常,姊妹情深,希望你能安顿下来,这没有甚么不对。”

  “那末,我算是甚么身分呢?”

  “这!”曹雪芹答说:“是你们俩的事,别人无从置喙。”

  “只怕不止两个吧?”

  曹雪芹笑笑不答;然后又说了句:“从长计议,有的是日子。”

  “哼!”绣春冷笑,“你也是帮凶,帮着人算计我。真是跟你白好了。”

  “你这话可是冤枉了我。”曹雪芹既不安、又委屈,“我也替你仔细打算过。凡事不能强求;冯大瑞的事弄拧了,他既不知道你有这一片矢志靡他的深情,而你心目中自以为已经姓冯了,这不是无的放矢吗?倘或他在云南另外娶了亲,试问你的处境有多尴尬;而且那一来不但害了你自己,也害了冯大瑞一辈子良心不安。计之左者,无过于此。妳是最明理的人,你倒想呢?”

  “不错!我承认你说得对。可是不嫁姓冯的,不见得非嫁姓曹的不可。”绣春突然警觉,怕再说下去自己打的主意会泄漏,便换了副语气说:“你说得不错,有得是日子,不急。今天咱们说的话,你也别告诉锦儿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这可是你答应了我的。”绣春问道:“你如果跟锦儿说了,怎么样?”

  “你以后别理我好了。”

  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办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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