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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胞弟兄都要相瞒的话,可知关系重大;而且可以意料得到,必然谈的是他要拨开的疑云。

  “师爷,”强士杰歉意地说:“酒虽好,可惜没有人烫;只好喝冷的了。”

  这是表明并无第三人在场;也不能有第三人在场。隔墙是否有耳,虽还存疑,但从表面上看,是打算着肺腑相见,自是善意,所以冯大瑞连连点头:“喝冷的好,喝冷的好!”

  “是!”强士杰斟满了酒,起立相敬。

  “你坐下来!不然罚酒。”

  “是!师爷下不为例。”说完,还是站着干了酒;等冯大瑞也干了,方始坐下。

  冯大瑞心想,照此光景来看,强士杰尊之为师爷,不仅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;而是他本人亦在“门坎”里头。既然如此,黄象的下落,不妨直接问他。

  但话虽如此,必得先让他自己“报家门”,承认身在帮中,然后他以前辈的资格,问到帮中的长老,强士杰才不敢闪避不答。

  主意一定,随即开口:“贵帮头?”

  一听这话,强士杰立即又站了起来,口中回答:“济右。”

  “贵前人,尊姓上下?”

  “上林下堃。”

  冯大瑞只知“济右”帮属于山东,驻扎济南;却不知道此帮当家的姓名,更不知道有无林堃其人。漕帮规矩“准充不准赖”;强士杰如果别有用心,不妨冒充自己人。这就得细盘一盘了。

  江湖上有句话:“若要盘驳,性命交脱”;因而为了不伤面子,有时明知对方冒充,往往亦不便盘驳,但如今情形不同,冯大瑞觉得势成骑虎,非盘问不可。

  “请教,贵帮船由那里派,一共多少只?”

  强士杰不防他突然盘问,一楞之下,大生警惕;当下定一定心,沉稳地答说:“泰阳所派出,一共九十九只。”

  “几只太平;几只停修;几十只运粮?”

  “十一只太平,八只停修,八十只运粮朝北。”

  “粮在那里兑?”

  “长清、曲阜、宁阳、鱼台四县。”

  “走那个码头?”

  “济宁大码头。”

  “那里靠船?”

  “安邱县靠船。”

  “那里卸粮?”

  “宛平县卸粮。”

  这些问答,只要是此帮的水手,那怕临时招雇的“空子”,大致亦能回答,因为都是经过的实事;八十艘漕船,在指定的四县装载漕米,经山东济宁到直隶安邱停泊,等候卸粮至位于宛平县的“京仓”。

  可是;再有些实迹可循、无理性可推的问句,才是真正的隐语。冯大瑞发觉强永年的这个大儿子,是个厉害脚色;所以盘问之前,先就想通,必得先易后难,而且口风要逼得紧,不容他从容细想,才能让他的狐狸尾巴掩饰不住。

  于是,冯大瑞用既重且急的语气,风狂雨骤似地问道:

  “请问贵帮粮船旗号,进京、出京、初一、十五,还有平常日子,打的甚么旗?”

  强士杰既然已有警觉,当然已想到他问的是旗号;本想调侃他一两句,再作回答;从而转念,这是一件极慎重的事,不可出以轻佻的口吻,因而神情益发严肃,答话亦缓慢而清晰。

  “敝帮进京打东方青云旗;出京打龙凤旗;初一月半打中央杏黄旗;平时打珍珠应天旗。”接着,强士杰又抱拳说了一句:“诸事请师爷慈悲。”

  “请坐、请坐!”冯大瑞的态度变得比较亲切了;举杯啜饮,挟了块熏兔肉送入口中,咀皭将完,徐徐说道:“我此来是专为看你父亲的,有件事我不大明白。”

  “那一件,请师爷开示,或许我有点知道,也说不定。”

  话慢慢转入港了,但漕帮的规矩,凡事忌开门见山直说;所以冯大瑞仍旧旁敲侧击地说:“十大帮规,十禁十戒,有的时候不容易样样周全。”

  冯大瑞说:“譬如‘十禁’最后一禁:‘香头低不准爬高’,有道是‘字大人不大,字小人不小’,就好像是你我现在的情形。刚才承你们兄弟的情,拿我当个长辈看,实在惭愧;‘在帮原是讲仁义,爬香自高无面皮’。此刻只有你我两个人;年纪也差不多,真不必讲香头高低。”

  强士杰是极精明的脚色,听他转弯抹角,谈到最后是要他不必讲“香头高低”;换句话说,只要讲“仁义”好了!这话太严重了。

  于是强士杰正色说道:“分香头高低,是我们晚辈应有的道理;讲仁义是不分长幼都要讲的。师爷见多识广,想来是听人谈过,士杰有甚么不仁不义之事;请师爷尽管明说,如果是晚辈错了,晚辈情愿领家法。”

  他的神气,有些剑拔弩张;冯大瑞却好整以暇说:“你误会了,我是泛泛而谈。”接着急转直下,轻巧地转入正题:“你父亲很讲仁义,特为到通州去通知仲四掌柜,要我避开;说直隶总督衙门要抓我。今天到沧州来,一则要谢谢他;二则想问问他,到底是为了甚么案子要抓我?”

  强士杰知道面临了“图穷而画匕首见”的局面了!他父亲临行交代,冯大瑞什九会兴问罪之师;不论受多大的委屈,都要解释清楚,这是个很大的难题,强士杰已盘算过多少遍,觉得只有八个字可以掌握:“谦卑尽礼;随机应变。”

  前面四个字是做到了,而且冯大瑞态度已非初到时的冷峻,便是此四字已收效的证验;但后面四个字,做起来却很难。冯大瑞那种绵里针的语气,颇不易应付,只有先虚晃一枪,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再说。

  于是他陪笑反问:“师爷莫非真的不知道?”

  “我又不结交官府,那里会知道案底?”

  这话便不大好听了,强士杰心生警惕,千万不能顶撞,一碰僵了,局面很难收拾;因而脸上越发堆浓了笑意,“师爷是声名赫赫的大镖头,官府巴结师爷还来不及;仲四掌柜仗师爷的腰,买卖做得硬,当然不必结交官府。我们就不同了,”他作个无奈的表情:“不但要结交,而且有时候还要巴结官府;不然稍为能赚几文的买卖,就轮不到我们头上了。”

  俗语说:“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”。冯大瑞听了他前面那一段话,不免陶然;这一来也就觉得他的解释,也是人之常情,无可厚非。但“巴结”二字,却仍未放过;只是此刻还只能留在心里。

  “那末,你倒说说,是怎么件案子?”

  “自然是件大案。”强士杰先为他父亲诉苦,“家父为这件案子,头发都急白了,明知道做这件事在江湖道上会落个骂名;几十年的修行,说不定一下子都会打了回去。可是不能不跳火坑;谁让三老太爷找上了我父亲呢?”

  一听这话,冯大瑞既惊且疑;尤其是“三老太爷”四字,在他心头一震。自从翁钱二祖,“口外朝佛”,一去数载,杳无音信,后来方始传闻,因为策动准噶尔反清,事泄被捕,因而“过方”以后,全帮便归潘祖一手掌舵;全帮上下都尊称之为“三老太爷”。他怎么会找上强永年,又是甚么事要他跳火坑?

  由于怕话没有听清楚,冯大瑞特为问一句:“你是说三老太爷要你父亲跳火坑?”

  “是的。”强士杰回答得很清楚。

  “跳甚么火坑?”

  “就是要拦黄小祖派师爷去做的那件事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冯大瑞大声说道:“我不信!三老太爷怎么能这么做?”

  强士杰立即接口:“三老太爷又为甚么不能这么做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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