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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“秋月,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,我说内里的事,不是柴米油盐那种家常细故,凡是跟府里有关系的公事,可以关起门来先商量的事,老王爷说话,还是很管用。”曹震接着又说:“譬如说吧,有了放大将军的消息,自然要商量商量,那些地方应该派自己人?小王爷就说:‘四舅人很靠得住,我想请他在京里管粮台。’老王爷就说:‘老四不过当差谨慎,才具可不怎么样;办事还是通声能干。”就这么着,将来粮台上少不了是我管事。”

  这话听来牵强,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;方欲有言,曹震却又有话了。

  “再说,太福晋对我也很不错;至少不会反对小王爷用我。不过,还是得先敷衍老王爷。”说到这里,曹震的脸色,突然变为严肃:“秋月,我有一句耍紧话跟你说;也可以说请你帮忙,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这话来得突兀,秋月便看锦儿;而锦儿却是茫然不解的神色。这一下,秋月便不能不出以慎重了。

  “震二爷,你言重了。”她说:“只要我帮得上忙,没有不效劳的。”

  “你道效劳二字也言重了。其实是一家都有关系的事。雪芹还没有当差;四老爷人太老实,有好差使他也不知道怎么样玩儿,就眼前来说,还要靠我,把我弄上去了,然后我来拉雪芹、拉棠村。秋月,你说我的打算错不错。”

  “是!不错。”

  “你明白就好!总而言之一句话,等咱们的这位王爷,一放了大将军,甚么事都不同了。不过,在咱们这方面来说,姑太太固然要紧;姑老爷更要紧,非把老王爷敷衍好了不可。”

  话说到这里,已很明白了;曹震此刻要商量的是,如何敷衍“姑老爷”?秋月心中一动,却不便明说,只沉着地说:“震二爷,你是怎么敷衍他呢?咱们这位姑老爷,闲着没事干,成天就是在琢磨消遣的法子,要敷衍得他高兴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

  曹震又大谈京城的势利,远过于他处;结交王公权贵,亦自有门路,最要紧的是将排场摆开来。但内务府多暴发户,虽有趋炎之人,而声价毕竟不高,所以摆排场亦要等机会,将发未发之际摆出来最适宜;而此刻正是时候。

  “我们家的场面摆开来,跟他家不同。俗语说的是,‘不是三世做官,不知道穿衣吃饭’,旧家的讲究,暴发人家做梦都想不到的。还有一层,近来流行两句话:‘树小房新画不古,此人必是内务府。’树小房新还有办法,不起新屋,买旧家园林好了。‘画不古’就不是钱上的事了!几十家名家的书画,题的款都不是他家的人;只有咱们家,将老底儿的书画、古董摆出来,每一样都有来历,只看上款题的老太爷的号,客人马上就添了三分敬意。那时候让雪芹多学学应酬,开口‘先祖’;闭口‘家表兄’,那有多神气!”

  “甚么‘家表兄’?”锦儿问说。

  “不就是大将军平郡王吗?”曹震又说:“那时候你们瞧着吧,来替雪芹说媒的,不知道多少!”

  最后这句话把秋月说动了,不过她到底不是浅薄的人,皱着眉但却是笑着说:“这不太招摇了吗?再说芹二爷跟震二爷你不同,他也不肯那样子说话的。”

  “他不肯,我肯啊!”曹震本性尽露,毫不掩饰他的伧俗,“只要我来放两句风声,女家的八字,一个接一个送来;那时候,你们就有得忙了!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忙着相亲啊。”

  听他说得热闹有趣,秋月越发动心;将曹震前后的话想了一遍,完全懂了他的意思,是要马夫人拿钱,拿收藏出来,替他摆排场。这件事,她觉得可以商量,但一时却不便松口;只向锦儿说道:“你听震二爷说得多美!”

  这是试探;锦儿当然向着曹震,但不肯当着他公然表示,只轻轻答了句:“回头再谈。”

  “对了!回头你们好好谈谈。”曹族说道:“酒不能再喝了,吃饭吧;有粥没有?”

  “有。”

  锦儿叫人煮了一锅绿豆粥凉在那里;曹震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,站起身来,摩着肚子说:“今天这顿饭,吃得很舒服。”

  接着,便在穿堂中的藤椅上躺了下来,挥扇喝茶,不一会鼾声大起。秋月看在眼里,颇有感触。

  “还是你有办法,居然能把震二爷摆布得服服贴贴,挨了你的骂,还不敢回嘴。”

  锦儿报以一笑,不辨涩苦还是欣慰;然后叹口气说:“也不知熬到那天,才能出头?其实倒还是过苦日子好。”

  话中有话,秋月不免好奇;尤其是曹震刚才所透露的想法,不无道理,曹家要兴旺起来,还少不得他在中间接应,所以她又平添了几分关心,更想跟锦儿细细谈一谈曹震的一切。

  “你说,要怎么样才算熬出头?”

  “还不是想过几天不用发愁的日子。”锦儿忧形于色地,“坐吃山空;连当当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。”

  秋月惊讶万分,脱口说道:“又何致于如此!”

  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!你来,我给你看样东西。”

  跟着锦儿到了她卧房;只见她开了柜子,拉开抽屉,一伸手取出一迭当票,总有二、三十张。

  “这是今年的。满当的比这还多。”锦儿迟疑了一下又说:“不瞒你说,上个月我还学了一个新法子,卖当票。”

  这在秋月真是闻所未闻,“当票也能卖钱吗?”她脸上是那种怕自己听错了的神气。

  “挺新鲜的吧?”锦儿答道:“说穿了不希奇,当的钱太少,加上利息,仍旧比买现货便宜得多,这张当票自然就值钱了。”

  “那何不赎出来再卖呢?”

  “这话人人会说,可就是抹不下脸来!风声一传出去,卖婆三天两头上门;那时候你看吧,谣言满天,简直就不能出门了。再说,赎当头也先得有笔钱,那里去张罗?”

  秋月不作声,拿起当票来看,那笔龙飞凤舞的草书,一个字也识不得,便又放下问道:“这,一共该多少钱?我是说全都赎出来。”

  锦儿是在当票背后做了记号的,大致算了一下答说:“连本带利,总得两千银子。”

  “我借两千银子给你。”秋月慨然说道:“我正好有两千银子,存在一家粮行里,都借给你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锦儿握着她的手,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震二爷说要摆排场,这话也有道理。说老实话,只要真的是于芹二爷有好处,我可以跟太太去说,想法子替震二爷摆个看得过去的场面。”秋月又加一句:“你看呢?”

  “这件事,总耍等小王爷放大将军的事定局了才能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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