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二九


  见此光景,芹官大骇;顾不得手疼,双膝跪倒,挡住去路。

  见此光景,在场的下人,一齐都下跪;曹老太太却毫不为动,“你们拦不住我!打这儿我就动身‘回旗’。”她说:“曹泰,你去备轿。”

  曹泰答应着,却不知如何处置;就这时候,有人喊了一声:“太太来了!”

  果然是马夫人,扶着一个小丫头急急赶了来;曹太夫人不等她开口,抢先说道:“有人容不下咱们娘儿们三代,趁早回旗的好!”

  马夫人还弄不明白,何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?一时不知所答;只听震二奶奶说:“请太太先把老太太劝回去;有话尽不妨慢慢儿说。”

  “是啊!有话慢慢儿说。”马夫人会过意来了,是跟曹頫呕气,便又说道:“就‘回旗’也得收拾收拾啊!”

  “老太太再不请回去,我们就都跪在这儿。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别的都还不打紧,耽误了芹官敷药,可不是闹着玩的事。”

  一提芹官,效验如神;曹老太太偏过身子,手指着芹官跟马夫人说:“你看看!你心疼不心疼?打得那个样子。”

  于是震二奶奶一手撑地,一手拉着芹官,就势站了起来,转脸对秋月说:“老太太那里必有‘玉树神油’,你赶紧把它找出来!”

  于是秋月起身先行。震二奶奶便去搀扶曹老太太;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来,簇拥着她复进中门,唯有曹泰,急急地到鹊玉轩去报信。

  曹頫一听,既惊且悔;略略考虑了一下,毅然决然地到萱荣堂去请罪。踏进院子,便听小丫头通报:“四老爷来了!”

  正在敷药的芹官,顿时有不安之色;让曹老太太发觉了,立即大声说道:“你别怕!凡事有我。”

  语声刚落,帘子已经掀开;曹頫进门,陪着笑说:“听说老太太在生儿子的气?”

  “那里的话!我的儿子死掉了。”曹老太太冷笑一声:“如果不死,又何至于受人欺侮?”

  一听这话,曹頫色变;容颜惨淡地跪了下来,“儿子管教侄儿,也是为的荣宗耀祖。”他说:“老太太这话,教儿子怎么当得起?”

  “啐!我说了一句话,你就当不起;你那样下死手打芹官,他就当得起了?你说你管教侄儿,是为的荣宗耀祖;当日你伯父又是怎么管教你这个侄儿来的?莫非也是动辄骂、动辄打,从不给好脸嘴你看吗?”

  说到这里,想起亲子早亡,又心疼芹官,不觉流下泪来。马夫人是早含了一胞泪水在眼中的,此时自然也忍不住了,背转身去,抽出手绢儿,悄悄拭眼。

  “你也不必心疼芹官。”曹老太太又借题发挥,“倒不如这会儿看得淡淡的,有他也好,没他也好;将来倒还少生些气!”

  曹頫心如刀绞,为好反而成仇;却又是无可辩白的误解,实在令人灰心泄气。于今唯有记住“顺者为孝”这句成语了。

  于是他又陪笑说道:“老太太也不必伤感,都是儿子一时性急;从今以后再也不打芹官了!”

  最后一句,语气特重,便有赌气的意味;曹太夫人冷笑说道:“你也不必跟我赌气。你算是芹官的胞叔,没老子的孤儿,你自然要打就打。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了,不如早早离了你,大家干净。”她提高了声音又说:“你们去看轿!我和你太太、芹官,立刻回旗。”

  这时窗外廊上,凡是曹家稍为有头脸的下人,都在伺候;听她这么说,只有答应着,身子却都不动。

  “秋月,”曹老太太大声喊着,“收拾行李,咱们就走!让了人家;人家是一家之主,咱们别在这儿讨厌。”

 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,曹頫听入耳中,摧肝裂胆惊痛;原来母子骨肉之间,还有这样势利的猜疑在,这是从何说起?

  想到这里,不由得带些抗议的意味说道:“娘这么说,儿子那里还有立足之地?”

  “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,反而倒打一耙!哼,”曹老太太冷笑,“总而言之,我们一走,你就干净了!”

  误会太深,非片刻间口舌所能解释;越辩可能越坏,曹頫只有长跪不起。

  看看局面要僵;震二奶奶心生一计,仍旧是从芹官身上找题目做文章──芹官在另一间屋子里,由春雨和锦儿替他在敷药;她走了进去,故意失惊地叹道:“这可不好!得请老太太来看看。”

  这一声嚷,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;秋月乖觉,轻声说一句:“大概是芹官,请老太太看看去。”不由分说地,将她扶了进去。

  一进屋子,震二奶奶赶上来扶住,与秋月左右拥护着,让曹老太太在杨妃榻上坐下,低声说道:“老太太就饶了四叔吧!”

  “是的。”跟着进来的马夫人也说。

  曹老太太不作声,停了一下说:“我看看芹官的手。”

  春雨赶紧将芹官送到她面前,扶起他的右手;曹老太太看着他又红又肿的手掌,不由得又心疼,“也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?”她稍为揿一揿肿处问说:“疼得厉害不厉害?”

  “擦玉树神油,凉凉儿的,好得多了。”

  “光靠玉树神油,不管用;另外得找伤科,看是内服,还是外敷,必得用止痛消肿的药。”

  “不是去找老何了吗?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怎么还不来?”

  “大概也快来了。”锦儿答说。

  “我看看去。”震二奶奶说;同时向马夫人使了个眼色。

  “老太太说一句吧!让四老爷好起来了。”

  “谁要他跪在那里?他尽管请便!”

  曹頫听得这话,站起身来,揉一揉膝盖,却又走了进来,仍是低声下气地说:“老太太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。不然,儿子的罪孽更重。”

  曹老太太的气消了些,但仍旧绷着脸:“我也不是不许你管教侄儿;不过你也得想想,芹官怕你怕到了见你的影子就躲,你是怎么管法?就像今天,你不想想,责罚他也得有个分寸;你把他的右手打坏了,不是害他一辈子。”

  提到这一点,曹頫顿觉局促不安;自觉错的就是这一点,只能惭愧地说:“总是儿子读书养气的工夫还不够;气恼之下,一时乱了方寸。”

  曹老太太默然;曹頫亦是低着头无话可说。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;此时便说:“四叔也是闹了一身汗;我看先请回去歇着吧!”

  曹頫点点头,看着老太太问道:“娘没有别的吩咐──”

  “你去吧,你去吧!”曹老太太抢着说,“你让我清静一会儿。”

  曹頫诺诺连声弓着背,往后退了两步,出门而去。这一下,从马夫人以次,都松了一口气;接着何谨也找来了,带着他的药箱,替芹官细看了伤势,一面调药,一面关照煎黄连水,洗擦了伤处,敷上“铁扇散”。

  叫小丫头取一把蒲扇,使劲搧着。

 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;等何谨坐下来开处方时,便即问道:“没有伤了筋骨吧?”

  “看样子是没有;也是芹官的筋骨结实。不过总是小心的好,我开一服破瘀活血的‘当归汤’给芹官服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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