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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“不,不!”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,“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!说,你快说吧!”

 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“流红”的痼疾,房帏之中,琴瑟不调。每每两情浓时,她却爱莫能助;只要说得一声:“今晚上不行!”李鼎立刻就像被斗败了的公鸡似地,垂头丧气,雄风尽失;或者他远行归来,细诉相思,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,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,撵他出房门,随他孤眠独宿也好,去觅野草闲花也好,都顾不得了。

  当然,以鼎大奶奶的贤慧,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。但李鼎自己不愿,年轻轻地,事业未立,却弄个姨娘在屋里,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。同时,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;他甚至劝妻子,根本就不必提这话,因为追根究柢,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露出来,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,一向是羞向人道的。

  感于夫婿的体贴,使得她的疚歉益深;此外复有隐忧,因为像这样的情形,夫妇的感情,只会淡薄,不会浓厚,到得最后,名存实亡,成了怨偶。

 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,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,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,才能倾诉。当时她是这么说:“表姊,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!我说这话,你别骂我荒唐;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。我在想,古来娥皇女英,同事一夫,究竟还是两个人;在我,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。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,表姊,若说我的想法错了,你骂我一顿,我也不会在意。”

 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:“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。我说,你的想法没有错;如果我换了你,要你替一替我,你一定会答应。不过,我不知道我办得到,办不到?从她死了以后,我只要一见了你,就想起她这话,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地。今天,也许能补报她了。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;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,不是别人,是你媳妇!”

  这太匪夷所思了!但李鼎却能相信;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。至于震二奶奶的话,宁可信其为真,无须去追究虚实。不过,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,事实上却办不到;因为感觉是不同的,触抚所及,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──与鼎大奶奶相比,她来得丰腴,来得柔腻;顶顶不同的是,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,像条蛇似地缠在他身上,倒有点像王二嫂。

  ***

 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。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;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。

  “表姊,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!”李鼎问道:“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;又说跟你深谈过,你也赞成。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;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咳!提起这件事,只怕已经晚了!”

  “怎么?来不及办了!”

  “对了!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。”震二奶奶答说:“有一次她跟我说,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;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,只要清茶淡饭,能安安稳稳过一世,就算是有福气的人。我说:是啊!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:‘树倒猢狲散。’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。她说:有!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。”

  “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;不然早就办成了。”

  “你倒别说这话!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她说: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,置上一片祭祀田,官府立案,只准收租,不准出卖;定出章程来,族中各房值年轮管,除了春秋祭扫以外,鳏寡孤独,或者清寒的族众,都可以靠这片田餬口活命。再说句不吉利的话,就算遭了官事,折产抵赔;立了案的祭田,也是不没官的。”

  “这办不通!旗下没有这个规矩。”

  八旗的规矩,本籍都算北京;不管是驻防,或者久宦,都算出差在外;正主去世,叶落归根,仍得回旗。不准埋葬在外,更莫说造祠堂、置祭田。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。

  “但是,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你我两家,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;都是有老家的。你家在都昌,我家在丰润,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,有何不可?”

  “这倒也说的是。”李鼎不由得信服了。

  “这还在其次,顶要紧的是,皇上宽厚,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,无有不准的。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,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,皇上不但会准,而且高兴;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、或者赏个好差使,亦都是包不定的事。”

  “这一说,”李鼎吸着气说:“为什么不办呢?”

  “问你啊!你们爷儿们不起劲;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上折子?”

  “唉!”李鼎重重叹口气:“机会恐怕错过了!不该错的,错得很可惜。”

 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;只听窗外剥啄两下,李鼎还在侧耳静听。震二奶奶失惊地说:“你该走了,锦儿在催了。”

 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。摸索着穿好衣服;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,送到他耳朵边,按下揿钮,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,已是寅末卯初了。

  “此刻走正好。”震二奶奶低声嘱咐:“出夹墙的时候,千万先看一看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李鼎问道:“回头在那儿见面?”

  “再说吧!总想得出法子。”

 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,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,好久不肯放手;震二奶奶也就由他。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。

  于是彼此松了手;等震二奶奶开了门,李鼎一脚踏出去,只见锦儿的背影,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──那里有间小屋,便是锦儿的卧室;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。李鼎一时感动,朝着她的背影,遥遥一揖;等直起身子,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。

  “你干什么?”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,因而诧异地问。

  “我给锦儿作个揖。如此忠仆,实在可敬!”

  “你倒是有良心的。”震二奶奶颇为满意,“快走吧!我送你。”

  于是拔开屏门上的木闩,悄然偕出;摸黑,走向备弄,恰好起风,风来正北,对准备弄入口,高墙相束,劲锐非凡,扑到脸上,赛如刀刮,李鼎张嘴不开,立脚不稳,赶紧扶住墙壁,侧着身子,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。出备弄时,记着震二奶奶的话,先探头去望;暗沉沉地看不清切,心想这么大的风,有谁会到这里来?放心大胆走吧!

  一转了弯,避开风头,走起来就轻松了;但背上一阵阵发冷,禁不住身抖牙颤,不由得就想,倘或遇见什么人,连话都说不俐落,更莫谈有所分辩。因此,心里七上八下,几乎无法撑持;这短短的一段路,感觉中,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。

 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,推门入室,火盆已无余温;顾不得衾冷如铁,解衣上床,蒙头而睡,身上依旧在发冷,牙床依旧在打颤,终于寒热大作,忍不住呻吟出声。

 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,正在扫走廊,听得声音有异;隔窗喊了一声:“鼎大爷?”

  里面没有答应,但呻吟之声,却更清楚;曹宁放下扫帚,去敲门,不道一推就开,进门一看,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。

  “鼎大爷、鼎大爷,你怎么啦?”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,失惊地说:“啊!简直烫手了!”

  “我渴!拿水我喝!”李鼎又说:“你看,柱子在那儿,找他来!”

  “好!我先拿水给鼎大爷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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