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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李果想了一下,没有含蓄的问法,只好直言相询:“宫中没有起纠纷?”

  “这就不大清楚了。不过,”王千总很吃力地说:“谣言是有的。”

  “能不能说点我们听听?”

  “很多。”王千总不愿细说,“我看都是胡说八道。”

  “什么话是胡说八道?”

  “就像说什么八阿哥及四阿哥。这话是靠不住的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我,我有——”

  王千总的神情很为难。显然的,他说这话,必有确见,只是不便说;或者不肯说。但事有凑巧;莽鹄立决定送他二十两银子,正好外账房用红纸包好了送了来。王千总谢过赏;大概觉得过意不去,态度改变了。

  “我有几道宫门钞。莽大人不妨看一看。”

  说着,伸手入怀,从羊皮袄、夹袄,一直到贴肉的小褂子口袋中,掏出一个油纸包,解开来取出两张纸递了给主人。

  李果急忙凑到莽鹄立身边去看,只见第一道上谕是:“谕内阁:命贝勒胤禩、十三阿哥胤祥、大学士马齐,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。”

  光是这一道上谕便让李果如梦似幻的感觉,胤禩不是雍亲王的死对头,如何得能被命“总理事务”,而且是四人之首?

  不仅李果、莽鹄立的困惑更甚;因为十三阿哥胤祥一直被圈禁高墙,何以忽而现身,受此重任?

  当然,此时无暇推敲;往下看抄件要紧。第二道上谕是:“谕总理事务王大臣:朕苫块之次,中心纷瞀,所有启奏诸事,除朕藩邸事件外,余俱交送四大臣。凡有谕旨,必经由四大臣传出,并令记档,则诸事庶乎秩然不紊。其奏事官员亦令记档。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,何者可缓,何者应行速结,朕未深悉,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,会同查明具奏。”

  第三道上谕,更出李果与莽鹄立的意料,居然是“贝勒胤禩、十三阿哥胤祥俱着封为亲王。”同时,废太子亦即是二阿哥的长子弘皙,亦封郡王。

  看完这三道上谕,李果察觉到王千总的油纸包里还有一张纸;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叫不好意思,伸出手去索讨。

  “王千总,索性都借来看一看吧!”

  王千总迟疑了一会,终于还是交了出来;“这不是宫门钞。”他说:“是一道朱谕。有人抄出来叫我一起送回杭州。”

  “喔,喔,我知道。”莽鹄立急忙接口:“是密旨;决不会泄漏。”

  等那张纸入手一看,文字共分三段:朱谕是第一段:“谕总理事务王大臣等:西路军务、大将军职任重大;十四阿哥胤祯、势难暂离。但遇皇考大事,伊若不来,恐于心不安;着速行文大将军王,令与弘曙二人,驰驿来京。……”

  “军前事务,甚属紧要,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,管理大将军印务;并行文总署年羹尧,于西路军务粮饷,及地方诸事,具同延信管理。年羹尧或驻肃州,或至甘州,办理军务;或至西安,办理总督事务,令其酌量奏闻。至现在军前大臣等职名,一并缮写进呈,尔等会议具奏。”

  以下是低两格,字迹略小的第二段:“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议奏:谕旨甚属周详,应速行文大将军王,将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苏署理,即与弘曙来京。”

  第三段是议奏之后的批示:“得旨:副都统阿尔讷,着随大将军王来京;副都统阿林保着随弘曙来京。”

  李果看得很用心,他的记性原本就好,所以虽只看了一遍,但要点及人名都已记住。此时当然不便议论;及至将王千总打发走了,莽鹄立因为有此改朝换代的大事,少不得自己也要细细估量一番局势,实在无心陪客。而况李煦正在切盼,既得真相,不必逗留,劝李果赶紧回城,竟未能再谈。

  ***

  持着李果所默写下来的,来自王千总之手的抄件,李煦的眼睛发亮了!但亦只是像石火电光般一闪,随又归之于困惑。

  “你们的看法如何?”他问李果与沈宜士。

  “客山兄,”沈宜士说:“你见闻较切,你看呢?”

  “我一路在想,局势似乎还没有稳定。目前在妥协的局面,八阿哥受封为亲王,自然是一种安抚的手段。既有上谕,章奏出纳必经总理事务的两王两大臣之手;八阿哥居首席,自然可以居中用事。不过,这种妥协的局面,能够维持多久,实在难说得很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!”李煦用低沉的声音说:“我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,一上来,两王两大臣的意见,就跟新皇不合。”

  李、沈二人,相顾愕然,细细参详,方始看出夹缝中的文章:“旭公是说大将军的印务?”沈宜士问。

  “新王要交给延信;议奏却说要交给平郡王,这──,”李果也点点头,“不能不说是无形中驳了新皇的意见。”

  “话虽如此,也还有解释。”沈宜士发现李煦的忧虑,又添了几分,便有意持乐观的看法:“谕旨固属周详,仍有漏洞;延信未到军前,接管大将军印务以前,应该有人护理,加一句‘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苏署理’,这个漏洞就补起来了。”说着,趁李煦疏神之际,向李果使了个眼色。

  在沈宜士,这个眼色仅是示意李果,不要驳他的话;而李果却能充分领会沈宜士的用心,所以进一步帮腔,“这个看法很精到。”他说;“不论新皇的皇位如何得来,要安定大局,非得八阿哥协力不可。朝中既有封了亲王的八贝勒护持;军前又有平郡王署理大将军印务,为谁说几句话,一定亦很管用,旭公大可放心。”

  李煦很精明,但耳朵较软,尤其是好听的话,更易入耳。如今听得沈、李二人一唱一和,自己想想,实在也不必戚戚;而况恂郡王一到京,新皇当然也要加恩重用,希望和衷共济。这一来,又多一重奥援。将来纵或不能再有前几年那种巡盐的好日子,至少祸事是决不会有的。

  这样一想,心境大见开朗;胃口也就开了,居然吃了两饭碗的野鸭粥,放倒头好好睡了一觉。

  不过四姨娘却不大放心,叫丫头将李鼎找了来说:“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?从前常听你姑夫说:四阿哥与十四阿哥,实在不像一母所生;一个厚道,一个刻薄。四阿哥而且喜欢假装清高;是很难惹的人。你倒跟沈师爷他们好好去谈一谈。弄清楚了来告诉我。”

  于是李鼎请了沈宜士与李果来,转达了四姨娘的意思,希望有个切实答复。沈、李二人面面相觑,好久说不出话来。

  这一来,李鼎也有些发慌了,“请两位直言无隐。”他说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四姨的原意,也是问祸不问福。”

  “祸福实在很难说。”沈宜士跟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,彼此取得默契,决定说实话:“我跟客山兄一直在推敲这件事,觉得有两个地方,迹象不妙。第一、现成的平郡王在那里,何必又老远派延信去接管印务?”

  “这,这是说,新皇不信任平郡王。”

  “应该这么看。”沈宜士又说:“上论中特为指定两个副都统,跟恂郡王和二阿哥的世子弘皙一起进京,似乎是心有所忌,派人监视。”

  “这一点,”李果也说:“实在很教人不安。”

  “其次,照上谕上看,似乎西陲的军务,政务实际上以年羹尧为主;延信不过因为公爵的关系,领个管理大将军印务的虚衔而已。”

  沈宜士这一说,更使李鼎觉得平郡王不为新皇所重;竟连管理印敕的虚衔,亦靳而不予。同时他也联想到,一直圈禁高墙,从未受封的十三阿哥胤祥,一释放便是亲王,而同母弟又为先帝所爱的恂郡王反而不能晋位,相形之下,不但显得薄其所亲,而且胤祥之封亲王,似乎别有缘故。

  等他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,沈宜士与李果都深以为然,觉得大局确有许多大不可解之处。

  于是翻覆研求,议论彻夜,判断是凶多吉少;结论是及早设法;希望是保住职位──一朝天子一朝臣,织造世袭,究竟未奉明旨;倘或调职,不过个把月便得移交,偌大银子的亏空,从何弥补?

  ▼第三章

  听得李鼎的回话,四姨娘急得要哭了。

  “怎么办呢?亏空总有二、三十万银子,也许还不止。你爹又是这个样子,我在他面前,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;事到如今,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。”

  “主意只有四姨拿。”李鼎问道:“不是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?”

  “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,轻了拿不出手;就拿得出手,别人没有看在眼里,也不会出死力帮忙,要送得重呢,又那里去张罗?”

 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,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,只是不便提;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,所以只紧皱着眉头,不出一声。

 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,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,毅然决然地说道:“说不得了!只好拿命去赌!大爷,请你去告诉沈师爷,最好明天就走,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,让你们带去——”

  “四姨,”李鼎急忙问说:“我也去?”

  “你到南京去一赵,一面打听消息;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。”四姨娘想一想说:“话要说得婉转,有力量;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,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,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!”

  “好!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。”

  四姨娘点点头说:“意思是,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;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,咱们也出过力。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,到底也要有人出面,肯当自己的事办。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,要好都好;有一家过不去,就会连累大家,只好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。这不是赖上了曹家,是实逼处此,莫可奈何!”

  李鼎将她的话,紧紧记住,虽觉措词不易,但可向沈宜士请教。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。

  “倘或姑太太倒问:该怎么救?你拿什么话答她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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