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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【二】

  一场病好,已经十一月初了。李煦强打精神,亲笔缮写了每月必须进呈的“晴雨录”;四姨太打点了送京中显要的节礼,命温世隆带着两名家人进京。接下来就该料理过年了。

  “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法?”四姨太将李鼎找了来,悄悄问道:“你父亲病刚好,我怕他着急,不敢告诉他。我能想的法子,都想到了;你倒看,有什么法子?”

  听见这话,李鼎好半天作不得声;总有四五年了,年年难过年年过,四姨太从未向他问过计。如今到底要他来分忧了。

  “我也叫没法子!但凡有一条路好走,我也不会来问你。不过,你年纪也不小了,又是顶门户的人;我不能跟你父亲谈,只好跟你商量。”四姨娘紧接着说:“路倒还有一条,就怕你不肯去走。”

  “不,不!”李鼎急忙答说:“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,我一定去走。”

  “其实,走这条路也不难,就怕你脸皮薄,说不出口。”说到这里,四姨娘停了下来,要看他的表情。

  “到底是怎么一条路呢?”

  “你先别问,你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抹得下脸来,把要说的话说出去?”

  逼到这个关键上,李鼎怎么样也说不出退缩的话,只能硬着头皮答一声:“我说不出口也要说。”

  “看样子,也由不得你不说。”四姨娘说:“你明天就到南京去一道;去找震二奶奶,跟她借五千银子。曹家这几年境况虽也不怎么好,震二奶奶的私房可是不少,在苏州就放了有两三万银子的账。她对你不错;只要你肯求她,她不好意思驳你的回。”

  李鼎一听,顿觉满身荆棘;楞了好一会,方始开口:“四姨,我实在想不出,怎么才能私底下见得着她?见了她,话又该怎么说?”

  “彼此至亲,内外不避,那里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会没有?只看你怎么去找?”四姨娘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,你先找锦儿,就说我有几句话,要你当面跟震二奶奶说;让锦儿把话转过去,震二奶奶自然会有安排。”

  “好!”李鼎的重负释了一半,“见了面呢?”

  “这就看你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李鼎颇为困惑,“看我什么?”

  “看你会不会哄她,说上几句让她心软的话;什么事都好办了。”四姨娘故意背过脸去说:“你又不是没有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,连震二奶奶喜欢听些什么话都不明白?”

  李鼎不作声,咀嚼着四姨娘的话,慢慢辨味。味道是辨出来了,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难受;就像吃了已馊的食物那样,心中作呕。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顶一句:“教我勾搭震二奶奶去跟她借钱;四姨,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?”

  然而他终于还是作了默许的表示。那也是表面的;他决定去还是要去一趟,见到震二奶奶只跟她说,四姨娘打发他来告贷;能借到最好,借不到也只好拉倒。

  于是第二天便即动身,往还半月;借到了两千银子。一到家照例先在正厅东面,供奉祖先木主的“祖宗堂”磕了头,然后到上房去见父亲。

  “你回来了,很好!”李煦的神色异常,似兴奋,似忧伤,彷佛有些恍恍惚惚地,“恐怕我年内就要进京。”

  “喔,”李鼎问道:“是皇上降旨,让爹进京。”

  “不!局面怕有大变化。”李煦放轻了声音说:“我得一个消息,外面都还不知道。初七那天,皇上在南苑行围,身子就不大舒服;一回到畅春园就病倒了。梁九功传旨,说是偶冒风寒,已发了汗,不要紧了;从初十到十五,斋戒静养,一切章奏,都不必进。”

  趁李煦说话暂停的间隙,李鼎提出了他的疑问:“这可是少有的事。圣躬违和,比感冒重得多的病,皇上都是照样看奏折;而况又说发了汗,不要紧了!”

  “你见得不错!说不要紧是安人心的话。”李煦招招手,将儿子唤到面前,用低得仅只有父子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已经有朱谕飞送西宁,要十四爷兼程进京。”

  “这──”李鼎也是惊喜交集,“这样说,十四爷是要接位了。”

  “皇上的病势一定不轻!”李煦忽然眼圈一红,流下泪来,“这两天我晚上都睡不着!心惊肉跳,只怕宫里已经出了大事。”

  “大事出”是内廷行走官员所用的一句隐语,意指帝后驾崩。李鼎心里也是这么想,但他不会流眼泪;因为他所身受于皇帝所赐的恩泽,比他父亲差得太多、太多了。

  不过,他不能不安慰父亲,“爹也不必伤心!”他说:“世上到底没有长生药。皇上临御六十一年,虽说圣寿未过七十,福泽到底也是周秦以来所未有的。”

  “话是这么说,到底受恩深重。”李煦又说:“昨天我带了你四姨到各大丛林去烧了香;祈祝圣寿绵长。无论如何,不能在年内出大事。”

  “这──”李鼎想问是何道理,话到口边,突然醒悟;西宁到京,数千里之遥,一来一往,再是兼程赶路,也非个把月所能到达。倘或恂郡王犹未到京,而龙驭已经上宾;那时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”,或许大位会有变化。

  “不过,我也是杞忧。”李煦又说:“十四爷兄友弟恭,没有一个不爱戴的。”

  李煦忧不成寐的原因之一,就是这皇帝一旦驾崩,而所欲传位的皇子,远在西陲道途之中,应该如何处置的疑难莫释之故。李鼎亦觉得此事可虑,认为不妨跟沈宜士及李果谈谈,或者可以解惑。

  “这话有理。”李煦立即接纳;当即派人传话,请沉、李二人,晚间围炉小酌。

  这两个幕友,是李煦可共机密的心腹,所以他亦不须掩饰;很坦率地道出他的忧虑,希望知道,在这种情况之下,会出现怎么样的一种局面,前朝可有相似的成例?

  猝然一问,倒将腹笥原本不俭的沈宜士与李果都问住了。两个人都在肚子里温习二十四史,不过方法不同,一个是从汉朝往下想;一个是由明朝往上推。

  自明上溯的是沈宜士,先想到了一个例子,“明武宗驾崩的情形,似乎可以参酌。”他说:“明武宗崩于正德十六年三月,无子,遗命:天下事重,请皇太后与阁臣审处。张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,迎兴献王世子于安陆,至四月里方始即位。在此一个月中,政务由内阁处理,并无妨碍,我想,倘或今上不讳,而嗣君尚未到京,一切大事,自然是由顾命大臣奉嗣君的名义以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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