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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听她这么说,绣春心里不免嘀咕,“石大妈,”她怯怯地问:“怎么叫经得住?”

  “你的血旺,多下来一点不要紧。”石大妈说:“药力够了,就下来得快。”

  “喔,”绣春又问:“服了药,多早晚才会下来?”

  “不一定,有的快,有的慢;反正有一夜工夫,无论如何就会下来了。”

  “那就早点服药吧!”

  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么想,最好半夜里下来,省得天亮了惊动左邻右舍。”

  绣春心里忽然浮起一种警悟:自己的终身──这件人人看来都是好事的喜事,甚么都已妥当;甚么都可放心,如今唯一的关键,是要把肚子里的这块肉,顺顺利利地拿下来。

  她在想,这一点石大妈必是十足有把握的;但如拿下来以后,面黄肌瘦,好久不得复原,还不能算顺利。这一层得跟石大妈商量,而此刻是最后的机会。

  尽管心照,口中难宣;绣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问道:“石大妈,你看我甚么时候可以复原?”

  “那可不一定。”

  一听这话,绣春不由得皱眉;想一想问道:“不一定就是可以快,可以慢;那么,石大妈,请问你,快到甚么时候,慢到甚么时候?”

  像这样的事,石大妈替人办过好几回,不过一面是偷偷摸摸来请教;一面是鬼鬼祟祟去应付,事后如何,不但不便去打听,就想打听亦不易。因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,无非是为了面子二字,腹中一空,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,甚至是谁服她的药,都无从知晓,却又如何打听。

  像绣春这种情形,在她还是初次;不过人家要问,她不能不答。好在生男育女之事,她见得多,不难搪塞。

  “快到半个月,慢就难说了。”石大妈说:“姑娘好得底子厚;只要将养得好,恢复起来也快。”

  绣春心情一宽,“石大妈,”她说:“种种要请你费心。我也是识得好歹的人,石大妈尽心帮我的忙。我自然也有一份人心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做这种事,实在也是阴功积德。姑娘,你放心好了,一切有我。”

  听她这样大包大揽,足见胸有成竹,绣春越发放心;当下便许了她事后另送十两银子。又说她还有好些衣饰;在府里没有拿回来;将来要检一检,穿的用的,有好些外头不易见到的东西送她。

  ***

  起更时分服的药,一过了午夜,有影响了。

  “二嫂!”绣春喊;声音不大,怕的是惊醒了石大妈。

  石大妈跟王二嫂说好了的,两个人轮班相陪;估量药力发作在后半夜,得让石大妈来照料,所以前半夜归王二嫂陪。听得喊声,立刻转脸去看,只见绣春的脸色很不好,黄黄地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。

  “怎么样?”

  “肚子好疼,心里发闷。”

  “肚子疼是一定的。妹妹,你得忍住,忍得越久越好。”

  “我忍!”绣春点点头;她也听人说过,临产有六字真言:“睡、忍痛、慢临盆”。心想,自己的情形虽跟足月临盆不同,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。

  这样想着,便觉得痛楚减了些;同时,胸前似乎也轻松了。

  “肚子饿不饿?”王二嫂问。

  “不怎么想吃。”

  这表示腹饥而胃口不开,王二嫂便劝她:“吃饱了才有精神气力。我替你炖了个鸡在那里,撕点胸脯子,下点米粉你吃,好不好?”

  绣春实在缺乏食欲,但不忍辜负她的意思,便答一声:“只怕太麻烦。”

  “麻烦甚么?”王二嫂说:“我把作料弄好了,拿锅到火盆上来煮。”

  到厨房里配好了作料,倒上鸡汤,王二嫂抓一把发好的米粉丢在沙锅,双手端着,回到原处。谁知就这片刻之间,绣春的神气又不同了,双手环抱在胸前,双肩摇动,是在发抖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不行!”绣春带着哭音说:“肚子疼,胸口又胀又闷。还不知道为甚么发冷?”

  王二嫂将沙锅坐在火盆上,转身便去推醒石大妈;她很吃力地张开倦眼,看到绣春那种神情,不由得一惊。

  “姑娘,”她一伸手去摸绣春的头,手是湿的,“怎么会有冷汗?”

  “肚子疼得受不了!”

  “啊,啊!”石大妈放心了,“冷汗是痛出来的。来,你早点坐到马桶上去,省得把床弄脏了麻烦。”

  这一说,提醒了王二嫂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,拆洗费事,犹在其次;就怕邻居见了会问,难于回答。所以赶紧帮着石大妈,将绣春扶了下来,坐在她新买的马桶上。

  这时石大妈的心定下来了;兼以睡过一觉,精神很足,所以神闲气定地交待:“二嫂,请你把火盆拨旺一点儿,预备消夜;我也不睡了,趁一晚上的工夫,把它弄得妥妥当当,干干净净。”

  最后这句话,在王二嫂觉得很动听,“消夜的东西有!”她问:“石大妈喜欢吃甚么?年糕,还是拨鱼儿,也有米粉。”

  “米粉不搪饥;年糕是糯米的,不大好;拨鱼儿吧!”石大妈歉然地笑道:“不过太费工夫。”

  “没有甚么!”王二嫂说了心里的话:“只要石大妈你尽这一晚上,弄得妥妥当当、干干净净,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请你。”

  “你请放心,包管妥当。”

  于是王二嫂心甘情愿地到了厨房里。拨鱼儿很费工夫,先得煮汤;接着调面粉。等把面粉调成稠浆,汤也大滚了;再用筷子沿着碗边,拿面浆拨成一条一条下到汤里,颇为费事。

  这碗拨鱼儿下得很出色,可是石大妈却顾不得吃了;愁眉苦脸地迎着王二嫂便说:“只怕不是!”

  “甚么不是?”

  王二嫂一面问,一面将托盘放在桌上,抬起头来一看,大惊失色;但见绣春脸色又黄又黑,嘴唇发青,气喘如牛,一阵阵出冷汗。

  “怎么会弄成这样子?”王二嫂奔到床前,探身问道:“妹妹,你觉得怎么样?”

  “气闷啊!”绣春喘不成声地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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