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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“也只有这种人,才能干这种事;受不了也得受她的。”锦儿招招手说:“你来!奶奶有样东西给你。”

  于是两人回到绣春屋子里,锦儿将一个手巾包解开来,里面是一个锡盒;揭开来,已泛黄的棉花上置着一只吉林人蔘。

  “二奶奶说,这是真正老山人蔘,给你陪嫁。”

  单单用人蔘来陪嫁,似乎希罕;不过细想一想,也不难明白,是怕她服了石大妈的药以后,失血过多,用来滋补。只是不肯明说而已。

  “我想,人蔘也不是好乱用的。既然她有这番好意,你就收着再说,等吃了药看,如果身子太吃亏;我跟二奶奶说,找大夫来给你看。”

  “我自己知道,身子我吃亏得起。就是那一阵,想起来害怕。”绣春不胜依恋地说:“我真想你能在我旁边!无奈,是办不到的事。”

  “是阿!就是办不到。不过,跟你嫂子说破了也好;她会照应你的。”

  绣春点点头,欲语还休地迟疑了好一会,终于问了出来:“二爷怎么样?”

  “你是说,太太把凤英叫了去,交代了你的事以后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那还用说?别扭闹到今天还没有完。”

  “闹到今天还没有完?”绣春蹙着眉说:“那不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吗?”

  “不!是暗底下较劲,表面看不出来甚么,当着人更是有说有笑;一回到房里,二爷的脸就拉长了,摔东西,寻事骂人。”

  “骂谁呢?”

  “还不是那班小丫头子倒霉!有一天连我也骂了。”

  “连你都骂了!”绣春不胜咎歉地:“怎么呢?你又没有惹他。”

  “故意寻事嘛!”锦儿倒是那种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神气:“有一天请客,忽然想起来要用那一套酒杯──”

  “那一套酒杯?”绣春打断她的话问。

  “不就是那套会作‘怪’的酒杯吗”

  这一说绣春想起来了,“是那套从东洋带回来的,甚么‘暗藏春色’的酒杯不是?”她说:“那套酒杯我收到楼上去了。”

  “怪不得!我遍处找,找不着;二爷就咧咧喇喇地骂:‘我就知道,你们齐了心跟我过不去!只要是我看得顺眼的,你们就看不顺眼,非把它弄丢了不可!’又指到我脸上问:‘为甚么二奶奶的话你句句听;我二爷的话你就当耳边风?’”

  “这不是无理取闹吗?”绣春问道:“你怎么回答他呢?”

  “我理他干甚么?倒是二奶奶看不过了,从里屋走出来说:‘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,是我叫绣春收起来了。你二爷看得顺眼的东西,我们敢把它弄丢了吗?如果即时要用,只有派人把绣春去接了回来。不过,你得先跟太太去说一声儿!’二爷一听这话,跳起来就吼:‘你就会拿太太这顶大帽子压我!’不过跟放爆竹一样,只那么一响;说完了掉头就走,甚么事也没有。”

  绣春觉得好笑,但笑不出来。心里自不免有些难过。不过,她也知道,事到如今,除了心硬胆大四字以外,她不能有别的想法;只希望顺顺利利过了二月初二,因此对震二爷夫妇闹别扭一事,还得问下去。

  “二奶奶呢?说了甚么没有?”

  “她用不着说甚么!二爷这种样子,她早就料到了,一再跟我说:‘你别理他!反正这件事咱们没有做错;只要绣春嫁得好,就行了。’”锦儿将脸色正一正,说她自己要说的话:“绣春,你千万要争气,帮绅二爷成家立业。运气是假的,自己上进是真的;女人嫁了人都会走帮夫运,就怕得福不知,总觉得事事不如意,一天到晚怨天恨地,寻事生非,丈夫正走运的时候,都会倒霉,哪里还有帮夫运?你当然不会;不过我怕你太能干、太好强,凡事不肯让绅二爷吃亏;那样帮夫又帮得过分了,也不是甚么好事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绣春握着锦儿的手,很诚恳地答说:“我不会跟二奶奶学的。”

  锦儿深深点头,“你说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从明天起,我每天会打发人来看你。”她突然想起,“你存在账房里的那笔款子,我跟张师爷说过了,要提出来;张师爷说:是每个月十五的日子。就在十五提好了,算利息也方便些。”

  “那就托你。”绣春将存折交了给锦儿,很高兴地说:“这笔钱我分作四份;自己留一份;一份给我二嫂;一份半孝敬我爹;还有半份给我那个不贤惠的大嫂。锦儿,你看这么分派好不好?”

  “好得很!”锦儿站起身来说:“明儿一早,我仍旧打发上次来过的那个老婆子来看你。你想吃点儿甚么,我让她捎了来。”

  “我──,”绣春偏着头想了想说:“那种颜色像鼻烟,带点苦味的西洋糖,叫甚么?”

  “你怎么想起这玩意?那叫朱古力;上次四老爷带回来两盒,说是皇上赏的。孝敬了老太太一盒;老太太留着给芹官;芹官还不爱吃,这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,看你的造化吧!”

  ***

  “二嫂,”石大妈跟着绣春这么叫,“药是齐备了,还得一样东西,要个新马桶。”

  “喔,那得现买。”王二嫂看一看天色,“这么晚了,又是正月里,还不知道办得来,办不来?”

  “二嫂,这得费你的心,务必要办到。为甚么呢?”石大妈放低了声音说:“如果有东西下来,我好伸手下去捞;另外包好埋掉。这样子,不就稳当了吗?”

  “啊,啊,不错。”王二嫂心想:如果料理得不干净,传出风声去,王二嫂的小姑养私娃子,怎么还有脸见人?

  “那,请二嫂就去吧!我来配药。”

  药是从三家药店里配来的,一一检点齐全;石大妈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绣春,要一把戥子。

  “戥子没有。”绣春问道:“干甚么用?”

  “秤药。”

  “有天平,也是一样的。”

  “天平,我可不会用。”

  “二嫂会。”

  “她有事出去了。”石大妈说:“你来帮我看看好了。”

  等绣春将天平架好,石大妈便将锦儿带来的那块麝香取了出来,放在秤盘里。

  “姑娘你秤秤看,多重?我看总有五六钱。”

  绣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秤好了来的;恰好是五钱。

  于是石大妈用把利剪,剪下五分之一;看看药,又看看绣春,踌躇不定。

  “石大妈,”绣春不由得问:“是那儿不妥?”

  “我在琢磨、麝香该下多少?”石大妈抬头又看绣春,“姑娘,平时身子很结实吧?”

  “嗯!”绣春答说:“我从来都没有病过。”

  听得这话,石大妈毫不迟疑地又剪下一块,绣春秤得很仔细,用砝码校平了,是两钱三分。

  “两钱三分就两钱三分。”石大妈说:“你的身子结实,经得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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