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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听这一说,刚走到堂屋门口的绣春,回身便走;走回自己屋里坐下来,手抚着胸,要先把心定下来。

  “妹妹”,凤英一脚跨了进来,满面含笑地说:“大喜啊!”

 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顾而言他地问:“二奶奶给了你一点甚么东西?”

  “吃的、用的都有。”凤英将包裹放在桌上,抽出一盒茯苓糕,交给大宝:“两个分去,乖乖地别打架。”

  说完,将两个孩子撵到堂屋里,才坐下来,只瞅着绣春笑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绣春催问着。

  “妹妹,你也太难了!这么一件喜事,你回来怎么一句口风不露?”

  绣春早就想到她会这么问,所以从容不迫地答说:“事情还没有定局,万一不成惹人笑话,所以我索性连你都瞒着;怕年下乱了你的心思。”

  “照二奶奶说,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,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,太太也很高兴,所以今天把我叫了进去当面交代。”

  这“太太”是指马夫人。绣春跟锦儿密谈时,就已定了可由马夫人来宣布此事的策略。锦儿果然将震二奶奶说服了,才有这样的结果。绣春想起曾怨锦儿不先报个信,看来是错怪了人,心中不免歉然。

  “太太跟我说:苏州李家舅太爷有个侄子绅二爷,至今不曾娶亲;人虽四十多了,身子健得很。如今想把绣春给了他,眼前没有甚么名分;不过他许了绣春,将来一定拿她扶正。绅二爷跟我们老爷同辈,算是我们老爷的表兄;说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绣春叫一声表嫂呢!当时大家都笑了。”凤英转为非常关切的神气:“妹妹,那绅二爷真的待你那么好?照锦儿说,你把绅二爷呼来喝去的,绅二爷只是笑,不敢不听你的,可有这话?”

  听得这话,绣春得意之余,也有不安;看样子锦儿这两天在“卖朝报”,不知道会将她跟李绅的故事,加油添酱地渲染得如何热闹?好在也就是这一回,不管它,且问正事。

  “那么,你怎么回答太太呢?”

  “我自然要客气几句,说是托主子家的福;我妹妹是极忠厚的,不会忘本的人,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人家,一辈子都记着主子家的恩典。”

  绣春点点头说:“这几句话,还算得体。”

  “太太听我说这话,也很高兴,她说:‘绣春到了李家,总要争气,将来果真扶了正,也是替我们曹家争面子;她回来,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礼节待她。’又说:‘绣春有脾气,人也太活动了一点儿,不过她的心地爽直,看相貌也是有福气的。’”

  “以后呢?”

  “以后说完了,叫人取来三封银子,一共一百四十两。四十两是例归有的;一百两是太太赏的添妆,银子我带来了。我拿给你看。”

  “你先别拿,不忙!”绣春摇摇手:“震二奶奶说了甚么没有?”

  “震二奶奶说,绣春我用得很得力,本想再留她一两年再放她走;不过绅二爷是至亲,他喜欢绣春,绣春亦跟他投缘;加以太太作的主,我亦不敢违背。又说,另外有些东西给你,只是年下忙,还来不及检;等过了年让锦儿给你送来。”

  “那么,”绣春考虑了好一会,终于问了出来:“你看见震二爷没有?”

  “我没有见过震二爷;也没有看见那位年轻的爷们。”

  绣春问不出究竟,只得丢开;心里在盘算,应该如何告诉爹娘;又如何得省下一笔钱来孝敬爹娘?加以凤英格外兴奋,谈李绅的为人;谈她的嫁妆;谈如何办喜事?扰攘半夜,心乱如麻,竟至通宵失眠。

  到得天亮,却又不能睡了;因为大宝多嘴,逢人便说:“姑姑要做新娘子了!”于是左邻右舍的小媳妇、大姑娘都要来探听喜讯,道贺的道贺,调笑的调笑,将绣春搅得六神不安,满怀烦恼,却还不能不装出笑脸向人。

  晚来人静,绣春突然想起,“石大妈的事怎么了?”她问凤英:“二奶奶跟你说了没有?”

  “交代过了,石大妈要在我们家住一个月;二奶奶给了五两银子,管她的饭食。”

  “喔,”绣春又问:“可曾说,那天到?”

  “说初六派人去接,初八就可以到了。”

  ***

  潇潇洒洒过了个年,一破了五,绣春就有些心神不定了。

  “二嫂,”她问:“你预备让石大妈在那间屋住?”

  “厢房里。”

  厢房靠近凤英那面,绣春怕照应不便,故意以穿珠花作个借口,“我看不如跟我一间房住;或者跟你一间房住。”她说:“总而言之,要住在一起,才能看住她,免得她动甚么手脚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!”凤英歉然地:“妹妹,跟你一房住吧。我带着两个小的,很不便;怕她心烦且不说,就怕孩子不懂事,拿二奶奶的珠子弄丢了几个,可赔不起。”

  “这样说,我这里还不能让大宝、二宝进来玩。”

  凤英当时便叫了一儿一女来,严厉告诫,从有一个“石婆婆”来了以后,就不准他们再进姑姑的屋子。

  “你们可听仔细了,谁要不听话,到姑姑这里来乱闯,我不狠狠揍他才怪!”

  ***

  石大妈正月初七就到了,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个采办;正月里没事,震二奶奶派了他这么一个差使。接到了先送到凤英那里,说是震二奶奶交代的。

  绣春跟石大妈仅是见了面认得,连话都不曾说过;不过眼前有求于人,心里明白,应该越殷勤越好,所以虽不喜她满脸横肉,依旧堆足了笑容,亲热非常。

  “本打算你明天才到,不想提前了一天,想来路上顺利。”绣春没话找话地恭维:“新年新岁,一出门就顺顺利利,石大妈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好。”

  “但愿如姑娘的金口。”石大妈看着凤英说:“王二嫂,到府上来打搅,实在不应该。”

  凤英也不喜此人,但不管怎么总是客,少不得说几句客气话,却是淡淡地,应个景而已。

  “石大妈,”绣春却大不相同:“既然二奶奶交代,请你住在我嫂子这里,那就跟一家人一样。你这个年纪,是长辈,想吃甚么、喝甚么,尽管吩咐。”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!既然像一家人,自然有甚么吃甚么,不必费事。”

  “一点都不费事。”绣春向凤英说:“二嫂,石大妈今天刚到,该弄几个好菜,给客人接风。”

  “是啊!可惜天晚了,我去看看;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妈了。”

  天晚是实情;而况大正月里,连熟食店都不开门,只能就吃剩的年菜,凑了四菜一汤,勉强像个样子。

  “真正委屈了!”绣春大为不安。

  这些情形看在凤英眼里,不免奇怪。绣春一向高傲,看不顺眼的人,不大爱理;这石大妈就像住在街口的、在上元县当“官媒”的王老娘;绣春见了她从无笑容,何以独对石大妈如此亲热?而况,看她那双手,也不像拈针线,穿珠花的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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