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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这一转念间,满腔盛怒不由得泄了气,颤巍巍地骂道:“滚!你们都与我滚!”

  兰花欲待回嘴,却又让邢权捂住了。等人声远去;邢权抱住兰花低声说道:“此地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

  “走到那里去?”兰花问说,“怎么走法?”

  “有钱那里都可以快活,管它那里?”邢权又说:“要走自然卷他一票,客气什么?”

  兰花自无话说,穿上裤子,也不带肚兜,披一件布衫到柜房外面去望风;邢权便取一条被单,铺在地上,将钱柜里的现银、会子,一股脑儿倒在被单上,打成一个包,塞在油篓子里,到得天色微明,背起油篓出门;兰花提把锡壶,装做去买浆汤,接踵而去,到巷口会齐了,就此逃之夭夭。

  到得天色大亮,朱老十一觉醒来,侧身静听,毫无声息;正在疑惑之际,只听有人在外面大喊:“买油,买油!怎的没有人?”

  一听这话,朱老十的心往下一沉,料知不妙。挣扎着起床,跌跌冲冲地赶出来一看,排门半开;钱柜盖子竖在一边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问到邻居,有人道是:“老邢一早背个油篓子出门,只道他去赶生意;那知道他跟兰花卷逃了。”又说:“这也是迟早间事。不是我放个马后炮;早就看到了;只是不便跟你说。”

  “罢了,罢了!坏的不去,好的不回。”又有人说:“你家小官现在赁居众安桥,挑担卖油;那一日我见他身穿紬袍,手摇折扇,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,想来混得还不错。这是个有出息的子弟,待你也孝顺;不如仍旧寻了他回来,与你撑持门户。”

  朱老十听劝,随即央求邻居,觅着秦朱重细说根由,旋即陪了回来。朱老十与他抱头痛哭了一场,复为义父义子如初;好在姓名中那个朱字原未取消,也就不必再改姓了。

  “阿重,”朱老十说,“你今天就搬回来住吧!”

  这话,秦朱重却一时答应不下;因为他深知他义父耳朵极软,倘或兰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,老着脸皮回来哭诉一场,说不定义父就会重收覆水,那时还是容不得他的局面;倒不如此刻就留个退步的好。

  到底是从小就在身边,也说得上一个“知子莫若父”,看出他的心思,也下了决心,“阿重,”他说,“当着列位高邻在此,我说一句:从今天起,我就把店交给你了。凡事是你作主,决无旁人干涉。这你该放心了吧?”

  “爹!店还是你管。”

  “不!你管。我也看穿了,百事不管,吃口闲饭;没事拿几个零钱,上街逛逛,过几天安闲日子。”

  秦朱重还在迟疑,邻居帮腔,都劝秦朱重从命为是。见此光景,料知无从推辞;当天便将众安桥的房子退了租,拿行李箱笼都搬了回来。他手中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本钱,添在老店里,重整铺面,雇了一个得力的伙计;一个烧饭的老婆子,兴兴头头坐柜卖油,不再大街小巷,奔波到晚了。

  朱老十也是真的看开了,每日吃饱了饭,拐杖上挂一串铜钱,不是湖上走走吃一锺酒,便是庙市坐坐听一回书。到晚来回店,秦朱重早就关照老婆子做起两样荤菜;打好一壶陈酒,在等他享用了。

  “从你娘死了之后,我不曾这等受用过;就是你娘在日,也未见得如此体贴。”朱老十擎杯在手,从容说道:“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。”

  “爹有什么事放不下心,只管与我说:我总有法子教爹放心就是。”

  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!”朱老十笑道:“你要我放心,也容易得紧;有个孙子我抱抱就好了。”

  提到这话,秦朱重一时无言可答。这半年来不断有人来提亲;甚至有人看他老诚能干,人才出色,而且家道日旺,亲自上门来说,情愿白白将女儿送他为妻。那知,不论如何,秦朱重总是这么一句话:“时候还早,谈不到此!”

  “你的年纪也不小了,再说内里也要有人帮你:怎么总说‘时候还早’。”朱老十看了他一会说,“我想你一定有别的心思。我知道你的眼界是很高的;是不是挑担卖油辰光,看中了那一家闺秀?如今你的身分与从前不同了;也不是‘高攀’二字提都提不到的。你告诉我实话,我与你做主。”

  他这话说中了一半。秦朱重自与美娘有那一宵之缘,眼界确是高了,等闲的庸脂俗粉,看不上眼,心里想着,娶妻纵不能美如美娘,至少也要及得上她五六分,方始称心。为此,自我蹉跎一直至今。

  此刻听义父一说,虽不便跟他谈到花魁;也不能不说几分实话,“爹!我是有点妄想。”他说:“总要相貌出色才好。平时留意,到现在还不曾看中了谁。”

  “那是你不常出门的缘故。上门来打油的,不是大家丫鬟,就是小家碧玉,连我也看不上眼。好了,只要你说了实话,我自会替你访求。”

  从这一日开始,朱老十逛街逛得更勤了。一日大风,秦朱重劝他不必出门;朱老十却以约着一个庙市中相识的朋友,谈儿子的婚事,坚持赴约。不料风雨欺凌,兼以吃了两块大肥肉,油腻停滞,一回来便即病倒。

  这一病倒就起不来了,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!秦朱重搥胸大恸,就如死了亲老子一般,披麻戴孝,发送朱老十。那时来自汴梁,客居临安的,病死异乡,为了将来骸骨搬运方便,都行火葬;朱老十却是土著,自有祖茔在清波门外,所以停柩到七七四十九日,趁冬至节前,入土为安。孝服自然不除,有人来提亲,也只推说父母之丧三年;且等服满了再说,倒省了好些絮烦。

  过了年转眼清明,秦朱重上新坟带种树,一天料理不完,寄宿在坟亲家里;第二日忙到下午,方始毕事;坟亲还要留他住下,秦朱重放心不下店里,冒着蒙蒙细雨,独自回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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