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风尘三侠 | 上页 下页
七八


  “药师物色到的副将,也正是我要推荐给他的。人生快事,无非彼此莫逆于心。”李世民拿两张纸条给她看:“是张公谨!”

  “他不是代州都督吗?”张出尘问。

  “对了,代州都督。他在那里把屯田办得挺好;粮秣军需的转输调度,更是一把好手。有他替药师‘管家’,绝无后顾之忧。”李世民说到这里,又转脸问李靖:“他的马养得怎么样?”

  “臣正以他的马养得好,才想邀他相助;追奔逐北,全靠马好!”接着,李靖朗吟曹子建的诗句:“‘愿聘代马,倏忽北徂!’”

  “何其壮也!”李世民举杯相劳:“药师,咱们干一杯!”

  受到了激励的李靖,心神飞越,彷佛已驰驱在塞外大漠,激起了万丈豪情,由代马谈到骑射,由骑射谈到兵法,以箸醮酒,在几案间指点三关形势,为李世民叙述进取方略,连一傍的张出尘都听得出神了。

  深谙韬略的李世民,觉得李靖的策划,颇有与众不局之处,忽然想起件事,“药师,我有句话,老忘了问你。”他说:“听说虬髯客有一部兵法留了给你。有这话没有?”

  “怎么没有?”李靖坦然承认,“臣深受其益。”

  “我看看!”

  李靖一愣,心想虬髯客有“不得其人不传”的告诫;给李世民看虽不要紧,就怕他转传给别人,所以找了个借口来推辞:“那部兵法,早翻阅得破烂了,不堪进呈;容臣缮写一部,另呈御览。”

  “好。也不忙,你祗别忘了就是了。”李世民喝了口酒,感叹着说:“男儿在世,最痛快的事,无如千金报德。但像我,说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彷佛要如何便如何,没有办不到的事;然而这快意之举,在我就不能够。”

  这自然是指虬髯客。张出尘感动地答道:“陛下有此一念,便足以叫人感激深恩了。”

  “倒也不一定说是酬功报德;我实在也很想念你三哥,如果他惠然肯来,我准备照汉光武对庄光的故事来接待他。可惜,庄光归隐,总还有下落可寻;此公神龙掉尾,一去无踪,真是古今奇人!”

  念旧情怀,苍凉落寞。等皇帝起驾还宫,李靖夫妇继续在谈虬髯客的一切;派去寻访的人,已有信来,像过去一样,没有任何线索可寻。

  “唉!”张出尘叹口气说:“这一趟可真得丢开了!”

  说丢开还是丢不开,祗不过把虬髯客的一切,深锁在心底而已。同时,她也没有功夫去怀旧念远;夏去秋来,一颗心不能不专注在忙着筹备出征的李靖身上。

  八月,颁布诏令:以李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,伐突厥。十一月又下旨:以并州都督李世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,华州刺史柴诏为金河道行军总管,任城郡守王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,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,营州都督薛万淑为畅武道行军总管。皆归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节制。

  旨下之日,皇帝在便殿赐宴。然后又拨玄武门禁军一千人,为李靖的护卫;并赐“飞龙厩”御马一匹。这些,都是异数。

  由于皇帝的恩宠,李靖格外持着戒慎恐惧之心。张出尘自然了解他的心情;她是个极其伉爽豁达的人,过去李靖出征在外,她从未过虑过他的安危,但这一次不同了,她知道,面对强敌,万一不胜,李靖必定捐躯报国,那么生离便变成死别了。

  因为这个缘故,她坚持着要送得远些。征人与家属道别,如果往东而去,多在灞桥分手;而她一路相送,直到潼关。

  又到了潼关了!张出尘十二年来第一次到潼关,回想着往事,曾在这里送别虬髯客,而虬髯客一去不回;现在又送李靖,李靖是不是也会像虬髯客那样,一别以后永无见期?

  这念头刚刚一发生,就让她自己断然截住了。她知道,若是任令想象飞驰,她会朝最坏的一条路去想,以致于别后尽是提心吊胆,魂梦皆惊的日子。

  一路来,李靖都是意气轩昂的,但到了潼关,他也不免油然兴起凭吊怀旧的心情。潼关,是他成功立业的发皇之地,也是他危疑震撼,遭遇到平生最严重的考验的地方;特别是他驻节的都尉署,每一处地方都黏附着他的永难磨灭的回忆。悲欢往事,看来都成陈迹;然而一个人,不管王侯将相,还是贩夫走卒,就靠这些陈迹才使他觉得人生可恋,否则,活着有甚么意味?

  因此,他是持着欣赏享受的态度来凭吊怀旧的,巡行了都尉署中旧日曾到的各处,他还有兴致到关外去走走,问张出尘是否愿意陪他去走一趟?

  张出尘欣然同意。于是,他们夫妇俩不带随从,并辔出关,背负斜阳,款段下坡。

  下了坡是一条岔路,大路往东去河南,小路往北到风陵渡。张出尘走在前面,微微一扯马缰,马头转北,很快地到了风陵渡口。

  夫妇俩都勒住了马,望着征集来的,供李靖率禁军过河的渡船,都出神了。

  “药师!”张出尘抖动缰绳,沿着河岸缓缓行去,一面走,一面说:“风陵渡是你我生死荣辱的一大关口。”

  “嗯!”李靖欣慰地说:“可也是每一次都能够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”

  她在心里数了一下,果然不错。第一次自长安出亡,杨素派兵追到河边,幸得有虬髯客安排了渡船在接济。第二次应约到河东去看李世民,虬髯客机警,让他们夫妇安然先脱出虎口。第三次被刘文静劫持过河,虬髯客一到,改变了整个局面。这风陵渡口,不但是他们夫妇生死荣辱的分界之处;也是旋乾转坤,一代兴亡所关的枢纽。想到这里,她对着滚滚黄河,兴起无限的沧桑之感。

  也就是这一念,拓宽了她的心境,那份关怀丈夫安危的儿女私情,转化为一种庄严的责任心;她觉得她有责任激励李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。

  “药师!”她回身指着东面一丛树林说:“咱们跟三哥是在那里分手的;你记得他临走跟你说的话吗?”

  “怎么不记得?”李靖凝视着她手指之处说:“‘外患不除,男儿之耻。’我现在不正就照三哥的话在做?”

  “嗯!”张出尘点点头:“三哥若是知道你这一次过风陵渡去干甚么,他一定会很高兴。”

  “可惜,三哥不在这里。”李靖兴奋地说,“如果他在这里,叫他看看,我如何用他的兵法生擒颉利?”

  “他会知道的。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。”张出尘在马上拾颜四顾,恋恋不舍地拨转了马头,说:“药师,我今天就算送过你了。我今晚上就回长安。”

  李靖大为诧异,“为甚么如此匆忙?”他问,“既然到了此地,何不看我率军渡河,为我喝声采,壮壮我的行色?”

  “不!”她微笑着半真半假地说:“我怕我在那时候会哭出来,怪难为情的。”

  李靖哈哈大笑,“也好!”他在马上伸手过去,拍着她的背说:“你先回长安去,静等我的捷报。”

  捷报果然到了。贞观四年正月底;传来了李靖的第一个好消息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