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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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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不是闹意气,我正是为了大局。在潼关我是统帅,可是潼关不是我一人拿下来的;我不能为救我的妻子,把弟兄们辛苦得来的战果,平白与人分享。而且这不尽止于拱手让人,而是一种屈辱,我不能叫弟兄们为出尘而蒙羞。”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,在虬髯客听来,多少是起反感的,觉得他是在唱高调,于是,脱口说出一句话:“如果你觉得你的处境为难,那好办,我先解除你的兵权!” 李靖脸色微变,但旋即明白,虬髯客出于善意,因而抠衣长揖:“三哥成全我跟出尘,感恩不尽。不过大丈夫行藏出处,贵乎光明磊落,进退之间,不可丝毫苟且。我从现在起,就将兵权奉还三哥,听凭三哥处置。如果出尘能脱险,我夫妇买山偕隐,从此不问世事。为了儿女私情,放弃责任;在我是惭愧痛心的,然而事出无奈,也祗好抱惭终身了。” 局面有些闹僵了!虬髯客看到李靖这样表示,越发敬爱,但苦于无法转圜,烦得不住搓手吸气,好久,叹口气说:“药师,我悔恨莫及!” “怎么?”李靖皱着眉问。 “一妹急着要赶到你这里来,我不该冒冒失失怂恿她快走。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;而我应该想到河东部队,受制于潼关,可能有所动作。这稍为想一想,就可明白;可是我竟未想,一念之差,陷害了……” “三哥,”李靖大声打断他的话说,“你不必自责如此。死生有命,谁也害不了谁!” “不!”虬髯客激动地说:“我心里难受;药师,你一定得听我的话,把一妹快接回来,我才能安心。”停了一下,他又说:“我是个孤儿,上无父母,下无兄弟。成年以后,走南闯北,倒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;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,自从认了一妹,我才觉得我不是世间最孤单的一个人,原来我也有至亲骨肉。我自己私下立过心愿,为了一妹,我甚么都可以牺牲。你,你们是夫妇,难道,你也不肯像我这样牺牲一点点吗?” 这话说得李靖满心委屈,却又难以分辩,别了半天,逼出一句话:“如果三哥肯早听我一句话,跟李世民合作,就不会有今天的为难了。” “你知道的,我不甘屈居人下。” “那么,今天又如何呢?” “我说过,为了一妹,我甚么都可以牺牲——”他眼睛望着空中,闪烁着,渐渐露出一种非常奇异而无法究诘其意义的微笑。 李靖不能不感动,但要他放弃二十年来自我砥砺而成的军人的气节,以及兵学的修养,可是件极其为难的事;想了半天,总觉得此一刻还不是下最后决心的时候,因即说道:“限期在明天中午。到时候再说吧!” 到了限期会有甚么办法呢?他茫然地,一点点头绪都想不出来。 虬髯客却是个最善于自我排遣的人,眼前既无善策,且先抛开再说。召集义军,斟酒相劳。席间报告了些洛阳前线的情况;他心里对李密非常不满,但此时并无一句谴责的话,祗以乐观的口吻推论,由于潼关的变化,洛阳胶着的形势,将被打破。同时又断言,三年之内,天下可以大定;要过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,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,但是,那必是使人乐于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。 酒酣耳热之际,虬髯客拔剑起舞,高吟着汉高祖的“大风歌”。舞讫,在义军将领的欢呼声中,徐徐收剑;取一杯酒,沥在阶前,指胸自誓:“皇天后土,鉴我微衷,如汉高‘分我一杯羹’的用心,虽得天下,我亦不为。” 满座愕然,唯有李靖觉得刺心,此外,就是孙道士看出一点因由,他怕虬髯客再说出甚么叫人惊疑的话来,辗转传猜,足以打击士气,于是赶紧拦在前面说道:“三哥有醉意了,去安置吧。” 虬髯客闭着眼点一点头,然后张眼拱手:“各位宽饮,我先告退。” 等他一走,大家也都散了。孙道士陪着李靖来到西院卧室,祗听鼾声如雷,虬髯客已睡得很沉了。 进入东面李靖的卧室,孙道士站住脚,踌躇了一下说:“药师,你总有个主意吧?拖延着总不是回事。” 李靖怔怔望着他,叹口气:“唉,我好难。公私无法兼顾。三哥说怕我为难,要解除我的兵权;我倒真希望他这么办——那一来,至少还可以全我的私情。无奈——”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。 “这,”孙道士觉得解除李靖的兵权,是件不可思议的事,“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。总之,你决没有引退的道理。要救出尘,祗有让步。你尽这一夜的功夫,细细想一想;如果没有好办法,那么你就不用管这件事了!” 很显然的,孙道士跟虬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,李靖明白他的暗示,觉得自己,以统帅的地位,不便沉默,于是神色威严地说:“我希望你尊重我,任何行动,一定得经过我的同意。” 孙道士欲语不语,彷佛要提出争辩似地。然而,他终于接受了他的要求,答道:“当然,我该尊重你。我有甚么意见,会先告诉你。”说完,他就走了。 天太热,李靖在屋子里待不住;取一条凉席,铺在院子里,坐着纳凉。沉沉的夜色中,随风飘来南北两城的更鼓声,这使他想起去年随出尘星夜自长安出亡的那一夜,万千往事,一齐兜上心来,“快一年了!”他在心里感叹地说,这一年多少波折,多少变化,多少成就,细想起来,真太不平凡——而这一切都是由张出尘而来的,没有她,世上便没有李靖这个人——早为杨素抓去杀掉了! 想到这里,他彷佛看到她用怨责的眼光凝视着他,指他负义,指他狠心。“无论如何得救她出来!”他轻声自语着,霍然而起,绕着院子,一圈又一圈地漫步;很快地,思维都集中了;集中在李世民,刘文静和张出尘身上。 他忽然想到,李世民即使迫于环境,不能不迁就刘文静,他一定会送个消息来,或者写封信解释他的苦衷,而竟没有;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为人,是何缘故?值得深思。 除非——他恍然大悟,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张出尘在他军中。是刘文静瞒着他干的好事,“擒虎容易纵虎难,”糟了! 而且,也决不可能“纵虎归山。”饥饿的群众是愤怒的、残忍的,胃的空虚使人失去自制,而生路的断绝,可以使人疯狂;即使刘文静无意于杀张出尘,但饥饿而又失去希望的群众,必然以她为泄愤的唯一对象,“十手所指,无疾而死”,何况十几万人,怕不把她撕成碎片?那时,刘文静、李世民——任何人都庇护不了她! 这算是想透了!而随之以来的是冷汗淋漓,满心的惊恐和焦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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