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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“李嫂子不认识我了吧?”

  “怎会不认识?你是刘先生?”

  “是。刘文静。”

  这在张出尘是太意外了!她没有想到在这里无意邂逅刘文静——不!不是无意邂逅,她立刻发觉;山西起义,与官军处在敌对的地位,怎会跑到这函谷道中来担任警戒的任务?显然的,那是有意把部队开过河来;但却又并未听说占何城镇,祗断这道路,则目的是对付潼关的变局,可想而知。

  张出尘警觉到事态严重,立即集中思虑,全力应付;在表面上,她保持着镇静,很客气地笑道:“刘先生一向好?”

  “本来倒还好,这两天不好了。”

  这明明是指潼关易帜。张出尘听他这样说法,越发了解他不怀好意,便笑笑不答,要听他再说些甚么?

  “嫂子想必是到潼关去看药师兄?”刘文静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她坦然承认。

  “路上不好走。我派人护送你去。”

  “多谢,多谢。”她倒有些奇怪了,刘文静似乎不如传说中那样喜欢耍手腕。

  可是她对他的好印象,立被破灭了,刘文静紧接着又说:“不过,我想劳动嫂子到河东走一趟,世民想见一见嫂子。”

  “噢——”张出尘慢吞吞地应了一声,心里在盘算,能不去,不去的为妙,于是推辞道:“等下一子次吧?我到潼关看一看药师就要回去的;回程中一定绕道到河东去看李二公子。”

  “还是请嫂子先劳驾一趟!最多耽误一天的功夫。”刘文静停了一下,又说:“老实奉告,我是世民特为派我来迎接嫂子的,他有句话,要托你转告药师兄。”

  “是甚么话,现在告诉我,也是一样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句甚么话?反正,嫂子去一趟也费不了多少事。那四位同行的朋友,我派人先送他们到潼关,你有什么话,先叫他们带个口信去。”

  张出尘看这情形,河东之行,必不可免。李世民是个很讲理的人,见一见他不妨——她料想到所谈的一定又是如何合作;不管他怎么说,反正把话带回来再研究好了。

  于是,她点点头,让刘文静把她那四个伙伴找了来,告诉他们到潼关见了李靖,说她被邀到河东去跟李世民会面,仅仅耽误一天,就回潼关——这话她是当着刘文静的面说的,意思是要他知道,她祗能给他一天的功夫。

  等那四个人告辞出帐,刘文静的部下却并未放行,把他们带到另一座营帐中候着,说刘文静还有话说。

  不久,刘文静果然来了,寒暄问好,十分客气,然后请他们坐了下来,问道:“各位能不能告诉我,虬髯客此刻在何处?”

  其中有个人嘴快,答道:“已经从洛阳前线回来了……”

  另一个重重咳嗽了一声,那人会意,便把下面的话咽住了。

  但就这一句话,已显露了一条极重要的线索;李靖在潼关脚步还未站稳,不敢孤军深入,而虬髯客从洛阳前线赶回来,自然是为了增援潼关。在这紧要关头,兵贵神速,说不定虬髯客已经领兵出发,而张出尘轻装简从打头站,是负着联络的任务。

  于是,他觉得计划有变更的必要了。一面跟那四个人闲扯,一面在心里盘算。

  张出尘的自投罗网,是他事先所未料到的;从她进入了函谷道,探子来报有这么回事,他才突然想到可以从她身上打主意。当时他重新修正了计划,预备把张出尘骗到手立即派人送过河去;这里仍旧按照预定步骡,遮断李靖的通路和消息。

  现在,他才发现那修正的计划,完全没有意义。控制住张出尘便能控制李靖和虬髯客;陈兵在此,不但毫无作用,并且等于送到虬髯客面前去挨打——他颇有自知之明,用兵对阵,决非虬髯客的对手,不如照李世民的意思,全师引退,避免冲突,是为最聪明的上策。

  想停当了,他做了个歉然的表情,对那四个人说道:“有句老实话要告诉各位,出尘夫人到我们河东去作客,可暂可久。我现在拜托各位,分成两批,一批到潼关,一批仍旧回去;请转告李药师和虬髯客,出尘夫人是我们河东的上宾,决不敢有半点怠慢,请他们两位放心。不过,也要两位请他们体谅我们进退两难的处境,放我们一条生路。”说到这里,他停了下来,看看那四个人的沉重的脸色,问了句:“各位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?”

  四个人中,三个不响,一个——刚才故意咳嗽,阻止他的同伴别多嘴的那个,点点头,很沉着地说:“我们明白。请问,你要怎样的一条生路?”

  “请记住,从今天数起,至迟第三天正午,得让我们河东义军也进潼关。”

  这话一出口,那四个人都震动了!

  “如果不让你们进去呢?”有人抗声相问。

  “我想——”刘文静蹙着眉,不胜痛苦地说:“最好别提这话。”

  四个人以极低的声音交谈一会,分配好了行程,去潼关的人问道:“以后怎么样联络?”

  “对!咱们该把联络的方法规定好。”刘文静想了一下说:“我在风陵渡口,派人日夜守候,夜间举火为号,白天摇旗;一见这信号,立刻派船来接你们的人。”

  说完,他叫人取了一面红白两色的旗来。那旗是山西义军的标帜——最初,太原流传一首童谣:“桃李子、莫浪语,黄鹄绕山飞,宛转花园里,”李家父子的门下士,都认为是举义必成的征兆,所以旗帜用红白两色;因为桃花红、李花白。

  于是,那四个人分成两拨,各奔东西,赶去报信。刘文静也立即下令拔营,日落以前,渡河回到河东,安营造饭;一面派丁全领了一小队人,往风陵渡口,接应潼关的消息。

  对张出尘,刘文静确是以上宾之礼相待,他为她专设一座营帐,供应军中所有的最好的食物,还派人去找了两个村妇来伺候;帐外,有执戈的卫士,整夜守护着,并且下令,将她的营帐二十尺的范围,划为禁区,檀自窥探者,格杀不论。

  自然,张出尘心里明白,名为保护,实际是监视;她一切都忍耐着,祗等见了李世民再说。

  ▼第九章

  消息传到潼关,所有的义军首领——自然包括李靖在内,都震动了。

  在李靖,迷惘多于焦虑,而警惕又多于迷惘。兵机不测,一丝的疏忽,可以造成绝大的失败。河东已经起兵,而且传闻粮秣不继,一心的指望,就在长驱而入潼关,就食于永丰仓;现在,他们全部希望落空了——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,十几万大军,进退维谷,一旦溃败,流落民间,河东一片清净土,立刻就会糜烂。这责任在谁?

  一想到此,李靖万分不安。他自然不是没有替河东的义军想过,原来的打算,是等部署稍定,占领永丰仓以后,先拨一部份粮食接济李世民,然后等见了虬髯客,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径。此刻,他发现自己错了,错在没有能细想别人迫不及待的处境!狗急了还要跳墙,十几万军队不得一饱,自然甚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。

  但是,刘文静的作风使他愤怒。他不以为别人的劫持张出尘,可以跟他的挟持王长谐能够相提并论;他是出于无奈而采取的一条唯一能够进入潼关的路,但刘文静可以旧事重提,先申述困难,请求合作或援助,于公于私,他是决不会袖手的。这一点,刘文静应该想得到,而竟出以劫持一个弱女子的手段,是可鄙的、可恨的。

  因此,当孙道士探询他应该如何应付对方时,他断然决然地答道:“不理他!”

  “这不妥!”孙道士大不以为然,“这不是了事的态度。”

  “且等一等再说。”李靖心中焦急,表面却是沉着的,“刘文静不会知道出尘要来,特意在半路上设下埋伏。无非发现出尘的踪迹,临时才打定的主意——这主意,李世民不会同意,他知道了,一定会把出尘送回来。”

  “你有把握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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