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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果然,礼一送到,王先谦跟着便来道谢。三节有所馈赠,“理所当然”,此外有甚么“冰敬”、“炭敬”,则事出例外,必有缘故。王先谦总以为老师是有甚么“文字之役”,或者捉刀写文章,或者代为阅卷,因而寒暄过后,便率直请示,有何差遣。

  “天气这么热,何敢有所烦劳?”宝鋆摇摇头说,“近来心里烦得很,难得老弟来谈谈。你不忙走,我们酒以消暑,曲以遣闷。”

  所谓“曲以遗闷”,是要招雏伶侑酒,恰投王先谦之所好,大为高兴,笑嘻嘻欠身答道:“老师有兴,自当奉陪。”

  “时候还早。”宝鋆的打算是先谈正事再行乐,所以急转直下地说:“近来言路太嚣张了!”

  “是。”王先谦不明他的用意,顺口敷衍着说:“此风由来亦非一日。”

  “此风实不可长。”宝鋆接下来又说:“讲官的本分,还在书本上。虽然拾遗、补阙,亦为讲官的职司,到底不比言官。提到这一层,益吾,不是我恭维您老弟,像你这样子丹铅不去手,才真像个翰林。”

  这两句恭维,又恰恰碰在王先谦的心坎上,“老师谬奖。”他感激地说,“如今一窝蜂哗众取宠,只有老师知道门生的志向。”接着便细述近来用功的情形,《汉书》的补注,《水经》的笺释,做成了多少条之类。

  “好,好!”宝鋆不断夸奖,等他说完,便又问道:“我记得你大考是二等?”

  “是。二等。”

  宝鋆沉吟不语,那意思彷佛是在盘算,如何为王先谦设法升个官似的。

  王先谦心想,今年是乡试的年分,能够放一任主考也不错,不过总得要广东、江南这些好地方,才不枉了见这位“中堂老师”的一个情。正这样在盘算着,宝鋆已经开口了。

  “益吾!”他说,“我再留你在京里住两三年,替大家立个好学敦品,文章报国的榜样。等资格够了,放出去当学政,我一定替你觅个‘善地’。”

  学政虽是差使,但一省之中,与将军、督抚平起平坐,体制尊崇,而且王先谦颇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负,所以听老师许下这样一个愿,自然欣慰,起身请安,连连道谢。

  “近来言路太杂。益吾,你也该讲讲话。”

  这是开门见山道破本意。王先谦终于明白了,送炭敬、赠仪物、许心愿,都是为此。且先把老师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说。

  “我倒要请教,像这样聚讼纷纭,想到就说,不计后果的事情,以前可有裁抑之道?益吾,你熟于朝章典故,想来必有所知?”

  王先谦答一声:“是!”细细搜索,想起《乾隆实录》中有一件上谕,随即答道:“乾隆初年,给事中邹一桂,曾有一奏,以为奉旨交议案件,部议未上之先,科道搀越渎奏,易滋烦滋,应请申饬禁止——”

  “着!”宝鋆很起劲地打断他的话:“正是如此。奉旨交议事件,各部职责所在,该驳该准,自有权衡,复奏上去,上头亦不能不尊重。如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的言官,夹在中间,胡言乱语,侵夺部权,事出纷歧,叫人怎么办事?邹一桂这个折子,真正是洞见症结!不知道乾隆上谕怎么说?”

  “乾隆上谕亦认为不可。规定遇有发交部议案件,如果科道搀越陈奏者,议复时,应将科道参差的意见,一并叙明请旨。”王先谦知道这个答复不会让宝鋆满意,所以一面答话,一面寻思,又想到一个很好的成例,紧接着说:“后来又有个御史,碰了个大钉子。这位御史大概姓范,名字记不得了,为了一件盗案,这位范都老爷上疏,请皇上撤回原折,不必交兵部议奏。高宗大怒,我还记得是这么申饬,‘至于请朕撤回原折,无庸交议,竟似国家政务,弗资六卿,诚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。甚属妄诞,着严行申饬。’”

  “申饬得好,申饬得好!御史讲官,可以操政务之实权,则六卿可废。这话说得太透彻了!高宗纯皇帝,真正是英主。”宝鋆停了一下,很郑重地问道:“益吾,这两件原案,你能不能查出来?”

  “那方便得很。翻一翻《乾隆实录》就有了。”

  “好!益吾,正言谠论,但愿你继武前贤。”

  这是很明显地指示,希望王先谦根据这两个成例,奏请整饬言路。这是犯众怒的事,他不能不好好考虑。

  “如何?”宝鋆很关切地问。

  “言路不可不开——”

  “亦不可太杂。”宝鋆紧接着他的话。

  以此立言,亦无不可。王先谦终于答应了。

  ▼六 名士风流

 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,心情轻松,便言不及义了。宝鋆问道:“近来听戏没有?”

  “听了。”王先谦答道:“在同乐园,一连听了八天。”

  “这么热的天,好兴致!”

  “是欲罢不能。”王先谦兴致盎然,彷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,“四喜班又排了新戏,跟八本雁门关一样,分八天才能演完。”

  “倒又是大块文章。戏名叫甚么?”

  “叫《五彩舆》。”

  一提戏名,宝鋆就明白了,这出戏的本事出于《明史》,嘉靖年间,严嵩父子当国,门下走狗鄢懋卿巡视两淮、浙江的盐务,特造一座五彩舆,携了他的宠妾,到处骚扰。然而,宝鋆却不明白,这一段史实,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?

  “这是拿小说大红袍的情节,贯串在内之故。”接着,王先谦便形容与程长庚、汪桂芬齐名的王九龄,饰演海瑞是如何地风骨嶙峋,不畏豪强,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鄢懋卿的宠妾,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,活色生香,将宝鋆听得眉飞色舞,而终究付之于长叹。

  “唉!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,无拘无束,逍遥自在。”

  宝鋆紧接着问道:“你平常‘招呼’谁呀?”

  王先谦喜欢招“相公”侑酒是有名的,但在老师面前,不能不加掩饰,“逢场作戏,偶一为之。”他说,“门生于此道不熟。”

  “这样吧,还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齐,看谁在,就是谁。”

 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,也是四喜班的掌班,他门下的弟子,都以云字取名,共有十一云,最负盛名的叫朱蔼云,字霞芬,是光绪二年的花榜状元。宝鋆亲笔写了“条子”,吩咐听差送到李铁拐斜街景和堂,同时移席到后园,先取果碟子来喝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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