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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这个奏折,发交军机,相顾失色,因为明劾贺寿慈,暗中对军机指责得很严厉。恭王一看再看,看到第三遍,放下折子,叹口气说:“唉!错了。”

  “怎么错了?”宝鋆气急败坏地说:“副都御史出缺,贺云甫是现职大员奉旨降调,开名单自然‘开列在面’,照例的公事,怎么错了?”

  “你别跟我争!”恭王遇事要跟宝鋆开玩笑,故意这样说道:“名单是你开的,你自己跟上头复奏,我们都不管!最好请旨拿宝竹坡申斥一顿,也让我出出气。”

  “六爷!”宝鋆真的急了:“你不能说风凉话。我自请处分就是了。”说着,来回大踱方步,颇有绕室彷徨的模样。

  “佩公,沉住气!”遇到这样的情形,总是沈桂芬出主意,他很冷静地说:“平心而论,这件事是失于检点了。”宝鋆最佩服沈桂芬,当时站定脚步,连声说道:“好,好,你说!”

  “外头有句话:‘不怕言官言,只怕讲官讲。’贺云老是讲官参过的,如今派了去当言官的堂官,那些‘都老爷’,心里自然不高兴。不过御史不便动本,不然就彷佛以下犯上,谁也不肯冒这个大不韪。”

  “啊,啊!”宝鋆一拍油光闪亮的前额,恍然大悟中深深失悔,“这倒是害了他了。”

  “不仅对贺云老是‘爱之适足以害之’,而且正好又给了讲官一个平添声势的机会。”沈桂芬说,“宝竹坡是替言官代言。这个折子看来是‘侍讲学士宝廷’一个人所上,其实等于都察院的公疏,暗中着实有点力量,没有一番快刀斩乱麻的手段,恐怕要大起风波。”

  会有怎样的风波?宝鋆凝神细想,张佩纶虽已请假出京,清流还多的是,声气相通,互为支援,除了张之洞只愿论事,不喜搏击以外,其余的,那一枝笔都惹不起。目前还只是暗责军机,到了彰明较着参劾枢臣徇庇,即令无事,面子也就很难看了。

  就在他沉吟无以为答时,恭王开口了,“算了吧!”他说,“贺云甫何苦?滕王阁下,逍遥自在的老封翁不做,在这里受后辈的气?”

  这一说,恭王也是要撵他走路。宝鋆知道再争无益,但总觉得贺寿慈太吃亏,有些替他不甘。

  “佩公!”沈桂芬察言观色,料透他的心事,提醒他说:“交情总在那里的。为云老设想,桑榆之补,俟诸异日,留点交情给他少君,反倒实惠得多。”

  “说得对,说得对!”宝鋆觉得对贺寿慈有了交代,如释重负,“六爷,我看这层意思,托载鹤峰跟他去说吧。”

  “可以。”

  于是体仁阁大学士,也是贺寿慈的同年载龄,衔命透达消息,说是清流嚣张,而“上头”又有意利用此辈箝制大臣,事情相当麻烦,不能不作个明快的处置。他的委屈,将来有补偿之时。载龄隐约表示,贺寿慈就养南昌,不会太久,他的长子南昌府知府贺良桢擢升道员,是指顾间事。

  外官知府过班成三品道员,是宦途顺逆的一大关键,越过此关,便有监司之望,而监司已称“大员”,再跳一步就是封疆大吏的巡抚。不然,调来调去当知府,说起来还是风尘俗吏。贺寿慈老于世故,觉得自己保住纱帽,真还不如儿子升官,倘或能调个海关道,盐运使之类的肥缺,更是意外之喜,所以老泪纵横地,不断表示感激恭王跟“宝中堂”的成全。又说自己时运不济,连累枢廷,无以为人。那一派谨厚的君子之风,使得载龄亦深为感动。

  ▼五 裁抑军机

  在恭王与宝鋆,以为贺寿慈开缺,就算有了结果,宝廷指责军机的话,可以略而不提,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,便可交代。那知一经面奏,慈禧太后竟这样诘问:“宝廷的话说得有理。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?”

  恭王愕然,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,向谁去认为如果错了,就得自请处分,既然慈禧太后这样发话,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。

  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:“臣等处置谬妄,请两宫皇太后处分。”

  话中有点负气,慈禧太后心虽不悦,倒也容忍了。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,“这处分不必谈了!”她说,“在我们姊妹这里,甚么话都好说,言路上不能不有个交代。明发的上谕,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,错一点儿,就有人在背后批评。听不见,装聋作哑倒也罢了,既然有人指了出来,不辩个清清楚楚,叫人心服口服,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,恭王也很见机,再往下争辩,就可能会有难堪,所以一面唯唯称是,一面回头看了一下,示意大家不要轻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。

  她的要求是要军机自责。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枢府,自责太过,变成自轻,且不说心有未甘,同时也有伤国体,因此这道上谕,煞费经营,“达拉密”承命拟旨,写了两次都不合恭王的意。最后由宝鋆、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过,才算定稿。对于宝廷的指责,是很委婉地一层一层解释,先说贺寿慈,“系候补人员,吏部开列在前,是以令其补授该副都御史,既系未孚众望,年力亦渐就衰,着即行开缺。”再说贺寿慈的回奏不实,已有旨处分,演龙楯顺道阅书,难加以“大不敬”的罪名。总之“并非军机大臣为贺寿慈开脱处分,敢于徇庇。”不过,“机务甚烦,关系甚重,军机大臣承书谕旨,嗣后务当益加谨慎,毋得稍有疏忽。”

  最后这一段话,不论如何轻描淡写,总掩不住军机受了责备的痕迹。因此这道上谕一发,言官的地位,越发抬得高不可攀。而兔死狐悲,眼看贺寿慈丢官出京,那些平日不惬于清议的大老,不免个个自危。

  其中最不安的是两个人,一个是兼管顺天府已历二十年的吏部尚书万青藜;一个是盘踞总理衙门,以肯受谤作了以前的文祥,如今的沈桂芬的挡箭牌的户部尚书董恂。当然,他们还不敢跟清流为敌,只有怂恿痛恨清流的宝鋆来出头抵挡。

  “言路太嚣张了!”宝鋆找个机会跟恭王进言,“长此以往,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个样子,大政受言路的影响,摇摆不定,政府一件事不能办。看着吧,党同伐异的门户之习,快要牢不可破了!如今不想办法挽回,总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药的局面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上头利用言路,言路才会嚣张。”恭王沉思了好一会,觉得对言路能作适度的裁抑,也是好事,便点点头说:“如果你有甚么好主意,不妨试一试。”

  宝鋆自道他的“好主意”是“以毒攻毒”,用言路攻言路,这就得找他的门生了。宝鋆是同治四年会试的大总裁,他那一科的门生,如今当讲官、当御史的也不少。

  由于清流无不名重一时,如果找个无名脚色来效驰驱,则蚍蜉撼树,适足以成为笑柄。因而宝鋆细心物色,想到有一个人,足以与清流匹敌。

  这个人叫王先谦,字益吾,湖南长沙人。博学多闻,古文师法曾国藩,颇得真髓。在翰林中以好学着名,经史俱通,对于《汉书》尤其下过一番苦功。谈到学问,连清流亦不能不佩服,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维了,虽不是甚么大奸大恶,而细行不谨,已足为正人君子所疾首,宝鋆就是看准了这一点,有把握可以让他听从自己的驱使。

  “来啊!”他吩咐听差:“到账房里拿送节敬的单子来看。”

  京朝大老,都有羽翼,各以同乡、世交、年谊的渊源,笼络着一班名士。其中师生的关系最重,不曾受业的,亦可拜门,何况王先谦是不折不扣的门生,所以端午节敬的单子上,他被列为第一等,送的是二十四两。

  “告诉账房,再封二十四两。另外再看看,有甚么扇子之类的东西配四样,送到王老爷那里去。”

  于是账房封好二十四两银子,签条上写的是“冰敬”。四色礼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、两匹江西万载的细夏布、一卷高丽纸、两瓶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崇厚所送的“俄罗斯酒”。宝鋆亲自检点,派人送去以后,又通知门上,王先谦一到,立刻接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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