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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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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什么说不得?”巧云挺起胸来,“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。再说,我也不亏待他!各人头上有一爿天,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,何苦鼻子碰着眼睛,挤在一起。” 杨雄听得“不亏待他”这句话,气平了些,起身下床,自己倒了盏冷茶吃,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,再作道理。 “爹要开这肉行,我就嫌烦。虽说是猪,到底也是杀生,不作孽?”巧云又说,“我心里总在疑惑,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,平日多行些善事,照他老人家的身子,起码还有十年好活。”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,道理说得深了,他一窍不通,要说得刚刚他懂,三分便变作十分。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,恰恰够他的火候。口虽不言,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,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,莫说巧云,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。 “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。”那婆娘也是角色,偏又宕开一句,“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,真正比狼嗥还难听!” “我道你是听惯了的!”杨雄微皱着眉,“说真的,我也听不惯。时常好梦头里,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。” “我哪里听得惯!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,开店是开店,住家是住家,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。” “怪不得!”杨雄点点头,“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。冬天还不怎么,夏天血污淋漓,惹多少苍蝇来叮?那气味也受不得!” 见丈夫说到这话,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,以退为进,改了主意。“喂!我说,”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,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,“不如我们搬出去,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。这原是爹的意思,你道可好?” 杨雄想了想说:“好倒是好,只怕三郎不肯!他最讲义气,最怕落什么褒贬。纵然你我心甘情愿,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,必不肯如此。” “想想也是!”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,叹了口气,“原是‘潘记肉行’,要他改‘潘石记’都不肯,不道一时间改作‘石记’,街坊自然会有闲话。” 杨雄不作声,又去倒了盅茶吃。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,心里不免懊悔,怕自己做作太过,弄巧成拙,因此想着,要设法扳转局面。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,变作 “闭门推出窗前月,吩咐梅花自主张”的那种神态:“我也管不得了!爹爹在日,他忘不了这行生意,吵也罢、脏也罢,我做女儿的,没的看他那把年纪,还非违拗不依不成?如今两样了,你们弟兄感情再好,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。你自与三郎说去,不管肉行是开是歇,总远离了我就是。”说完,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,管自走了开去,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,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。 杨雄愣了半天,突然心中灵光闪现,顿时有了计较,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,事情才做得顺当。 “大姐!”他喊,“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,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,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,顺口答道:“你说就是,我在这里听着。” “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,迎儿休在这里!”杨雄挥挥手,“到那里去站一站,回头再来。” “也罢!”巧云使着眼色,“你就回头再来。” 等撵走了迎儿,杨雄未曾开口,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,好教巧云在意。看她目光收拢,专注在自己的脸上,他才问道:“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?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。“你指的哪一句?”她问。 “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。”杨雄问道,“你倒说说看!”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?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!巧云自然不快。然而转念想一想,懂了杨雄的意思,是怕自己小气,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,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,若是这样的心思,他就错了,只要石秀离了这里,不要说是一半股子,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,她也舍得。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:“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等收歇了下来,剩下多少钱,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,我不管。” “你说到这话,就好办了!”杨雄极欣慰地说,“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,我马上与他去说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便待去寻石秀。 “慢点!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。”巧云拉住他问,“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?” “咦!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?他劝三郎早早成亲,三郎也答应了他的。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,该得多少现银,有三郎一半,正好拿来办喜事。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?” “这都随你们,我不管。”巧云说道,“我只放句话在这里,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:若是好人家的女儿,我们做个妯娌来往;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,你‘高攀’不上!”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,最好断绝来往。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,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。心里想解劝几句,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,将来总有拉拢机会。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,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。 “兄弟!”杨雄说道,“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,今日我有兴,你须陪我。” “是!”石秀答道, “大哥有兴,自然奉陪。” 因为要把杯深谈,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,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,找了间小阁子,拣几味精致肴馔,烫上酒来,连吃数杯,等兴致上来,方始开口。 “兄弟!”杨雄问道,“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?” 潘公的遗嘱,石秀句句谨记,当即庄容答道:“我都谨记着。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,一辈子不敢忘的。” “那好!我且问你,成亲的事怎么说?” 这件事就难说了,不过此时也还不急。“五七刚过,”他说,“等我慢慢策划。” “兄弟,我倒有个计较。也是你嫂嫂提起,休道他妇人之见,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——”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,得银两下均分,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。这段话是谈办法,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。 “兄弟,不是我说,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,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,其实是委屈了你。论你的人品、才具,哪一样不胜似我?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,岂不可惜。所以,这肉行不开也罢!” 石秀凝神静听,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,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。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,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。既是异姓手足,不忍他受欺,须当揭穿真相。 话已到了口边,忽又顿住,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。巧云要撵自己出去,是再无可疑的事。只是为何如此,却有两种看法: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;二是性情不投,不愿住在一起。如说前者,若是没有,则事成过去,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,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;如说后者,则自己就该知趣,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? 这样一转念,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,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:“大哥,维持这爿肉行,也是老人家的意思。” “老人家的话,也有听不得的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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