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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: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,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,迎儿心细,特地在门臼里灌了菜油,运转自如,毫无声息。此时走到那里,轻轻拔开屈戌,将门拉开一条缝,虚虚掩着,自己就躲在门后,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。

  这是条死巷子,夜静更深,等闲不得有人到此,若有脚步声,便是海和尚。怎奈静悄悄的,除却偶尔风吹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以外,哪里有什么人声?

  等人最心焦,何况是等人来偷情。巧云在屋里便似热锅上的蚂蚁,坐立不宁。迎儿也相仿佛,泥土上站得腿酸,门缝里望得眼酸,心中只在想,莫非这花和尚不来,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?

  “不会来了!”

  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,声音虽轻,仍旧让迎儿吓出一身汗,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,便转身过来,低声答道:“约莫三更快到了。”

  巧云在黑头里不作声,显见得还不死心,好久、好久才听她叹口气说:“关门吧!”

  关门回屋,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,是胡头陀不曾看见香桌,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?

  “今日也奇,往日都见这胡头陀,就是今日不见。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声。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头陀才来,错过了。”

  “哪个知道?”巧云心中疑疑惑惑,怕海和尚得新忘旧,故意不来,“见了面,倒要好好问一问他。”

  “那么,”迎儿打个呵欠说,“你也请安置吧!”

  “我不困。”巧云答道,“你去睡好!”

  等迎儿睡下,窗外的雨又大了,淅淅沥沥的声音,入耳凄凉万状。

 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,一块石子投下去,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,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,而况风片雨丝,又助成许多漪涟!巧云独对孤灯,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处,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,面对面问他个清楚:“因何失约?莫非你就一点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,一点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?”

  想想便恨了起来,脸涨得通红地咬着牙想着,见了面什么话都慢说,先在他光头上狠狠凿个栗爆,然后再问他个究竟。如果言语略有支吾,即时撵了出去,从今以后一切两断。

  就在她一个人在柔肠百转、万般无奈之时,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间静室中长吁短叹,不知如何遣闷。久知杨雄在衙门里颇得知州相公的信任。他当差也极巴结,牢中值宿是件大事,倘有疏虞,走脱了一名死囚重犯,他的性命,知州相公的前程,都会不保,就算巧云在寺中住了七天,久旷之人,不免贪欢,却不会一连四五日丢下公事不管。看起来,不是巧云胆小怕事,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碍,须得问个明白,另作计较。

  亏得他还留下一个后手,一坛水陆道场,别家花费的账目都已结过,独独潘家未结,正好借这个因头,把巧云去引了来。

  于是第二天一早,写个柬帖,着小沙弥送到潘家,请潘公父女吃斋,顺便结算账目。老人家不疑有他,拿着柬帖走了去寻着女儿。他道:“这海和尚,只怕吃斋是假,算账是真。你只与过他十两银子,也忒少了些,当初他是与你怎么说?”

  巧云心里明白:有什么账好算的?这是笔糊涂混账,真要算起来就不好看相了。所以算账也是假,要自己去会一面才是真。

  这样想着,又是满怀的兴致了,定定神,编了套话答道:“他说他是爹的干儿,娘便是他的义母,出那十两银子,无非因为功德不好白做。照我看,这结账不见得是补他,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回来。”

  “哪有这样的好事?”

  “爹不信,爹就去,看他怎么说?”

  “你不去?”潘公说道,“这场功德又不是我经的手,算起账来,首尾我都不清楚,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。”

  巧云原是假意推托,听潘公这等说法,正中下怀,当时想了想,怕杨雄昨夜值宿,今日回来得早,便即说道:“要去就走,早去早回。”

  小沙弥回去一报,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。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,吩咐香积厨中,速速整治精致素斋;又教开酒窖,特选陈年佳酿,有心要灌醉了潘公,好解那心头的相思之苦。

  到了日中,一匹毛骡、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,依然是知客迎接,引入方丈。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:“干爹、贤妹!”接着便说:“那几日做水陆道场,日夜都忙,又有几位有来头的乡绅,不能不应酬一番。干爹、贤妹自己人,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,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,专诚奉请,无非是个赔罪之意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偷眼去看“贤妹”。巧云也在偷觑,四目相接,急急避了开去——她人在潘公后面,老人家背后不曾长眼睛,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眼去,只觉得这个义子极会做人,心里十分舒畅。

  “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。连日也听人谈起,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,方丈和尚神通不小。听了这些话,我也替你高兴。”

  “原是干爹最关心我,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干爹!”说着,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眼。

  “闲话少说,先结账吧。”

  “噢,不是干爹提起,我倒想不起。账结好了,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子。”

  “怎么?”潘公问道,“我也打听了,别家都是五十两银子,独独我家这等,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级!”

  “做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!修善只在一颗心,不问花钱多寡。干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,怎好多收?我开的是一成账。”

  “没有这个道理——”

  “干爹说哪里话。”海和尚抢着说,“若是与他人一样,怎么叫‘自己人’?”

  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子。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回身与巧云商量:“我们写了缘簿吧?”

  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,随口答道:“但凭爹爹!”

  于是他自己捏了十两一锭银子在袖子里,等接过账单和碎银,将那一锭整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,向小沙弥说道:“小师父,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!”

  “干爹!干爹!你这是做什么?”

  “我写缘簿,也算做些功德。”

  “唉!干爹,这话又差了。刚做过那一场大功德,如何又要做?不必,不必!请收起来。”海和尚将那一锭银子硬塞还给他。

  潘公不肯过分受义子的好处,想了想,有了计较,等缘簿取了来,便又说道:“我们一家三口,在这坛水陆道场上做过了功德,就依你的话,暂且丢开。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。”

  “干爹要替哪个结缘?”

  “你看我写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一下海和尚再无法拦阻,莫非人家要结善缘,报恩寺倒拒而不纳?佛门广大,又不是衙门,就是衙门,“有理无钱莫进来”,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!只好亲自磨墨,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,递到潘公手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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