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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报名的倒是不少,但能举者不能射;能射者不能举,合于两个条件的,一千人中不过一、二人而已。

  参将孙震的部下,素以精悍见称,他的三万人中,入选的不到一百人。孙震为此大表不满,面见韩雍,说陶鲁的行径,有伤他营中的士气,言下流露出蔑视陶鲁一无是处之意。

  “陶鲁是陶成之子。”韩雍说道,“陶成的谋略,是我当年在江西当巡按御史的时候,亲见亲闻的。陶鲁颇有父风,我信得过他。”

  这陶成是广西郁林州人,永乐年间的举人,由典史起家,经长官不断保荐,正统四年由大理事评事超擢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。按察使名为掌一省刑名,其实职掌甚多,可以说凡是文武官员失职,不能保障地方、护卫百姓的事,都可以管。所以按察使司佥事并无一定的额数,随事增减,分巡各道,一道管两至三个府,又因任务而区别为提督学务、清军、驿传、水利等等。陶成一到浙江,被派到浙东台州、处州一带去当清军道。

  清军道或称兵备道,无事整肃军纪,便是清军;有事备战,指挥军务,职任甚重,所以这是个考验人才的职位。陶成到任不过一个多月,便遭遇了严重的考验:倭人入侵。

  原来自唐宋以来,日本跟中国的关系,一向不错。及至蒙古铁木真崛起,被尊为成吉思汗,父子祖孙三代经营,灭西夏、灭金以后,元世祖至元十六年灭宋而统一中原。在此以前,高丽已臣服于元;至元十一年,忽必烈遣将与高丽合兵两万余人,分乘战船九百艘东征,前锋已在九州的分津海岸登陆,占领了博德、箱崎等地,但以大队战船在海面遇风受阻,不得已班师西返。

  蒙古自成吉思汗起,纵横九万里,三次西征,威名远播,及于罗剎、西洋。忽必烈对至元十一年东征之役无功,耿耿于怀,因而灭宋以后,紧接着派大将范文虎,率兵十余万,分乘战船两千余艘,再度东征。日本朝野得报大惊,斋戒沐浴,祈求天照大神庇佑。元兵先头部队已抵达九州,在肥前、筑前登陆,不意海面突起大台风,元兵主力皆葬身鱼腹。日本称这一阵台风为“神风”,称元朝为“元寇”,就此断绝往来。忽必烈亦于至元二十三年明诏罢征日本。

  当元朝两次入侵后,镰仓幕府由北条家“执权”,虽能化险为夷,但日本亦大伤元气,因为要防备元军第三次重来,沿海加强戒备,军费支出浩繁;又两次“恩赏”守御将士,需费甚巨,财政日渐困难,竟导致镰仓幕府的没落。足利家的室町幕府,继之而起。

  到明太祖起兵时,日本正分裂为南北朝,洪武三年遣使谕日本朝贡,在九州遇见南朝的怀良亲王,话不投机,不欢而散。但幕府则很想与明朝修好,因为早在镰仓幕府末期,就发现对中国的贸易,有大利可图,得以挹注困窘的财政。所以在元朝第二次东征的四十年以后,北条家曾为了筹募建筑建长寺的经费,派了一条贸易船到中国海口。足利家亦以同样的理由,派过一条“天龙寺船”。但这都是私下贸易,就中国而言,是犯禁之事;倘能修好,以朝贡为名,大大方方做生意,岂不比偷偷摸摸好得多。

  哪知正当幕府在筹划时,遇到了一个意外的挫折。事起于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谋反,此人是安徽定远人,从政以后,以小吏起家,曲谨有才,宠遇日甚,洪武三年便入参机务,六年拜相。

  胡惟庸既贵以后,本性渐露,蒙蔽太祖,专擅跋扈。开国名臣徐达、刘基都曾在太祖面前揭露他的奸险,而太祖不悟。恰好刘基有病,太祖竟遣胡惟庸带医生去为刘基诊视,结果毒死了刘基。

  这一来,胡惟庸的势焰更高涨了。于是有一班小人,伪造灵异祥瑞,先是说他定远老家井中长出来一支石笋,出水数尺;又说他家三代祖坟,入夜火光烛天,凡此都是大发之兆。

  位居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宰相,再大发自然是做皇帝,胡惟庸由此蓄心谋反。

  要谋反,当然要多方面布置联络,内则结纳太师李善长、右丞相汪广洋;外则广收羽翼,而且还联络蒙古与日本——宁波的卫所,叫明州卫,指挥林贤,是胡惟庸的心腹,他伪造了一个罪名,将林贤流放到化外,其实就是日本。等林贤联络好了,复又上奏,说林贤被诬,事已大白,召还复职。其时林贤已与日本建立了通信的途径;胡惟庸亲笔作书给足利,借兵相助。

  不道太祖这时已逐渐发觉胡惟庸种种不法之事,采取了极严的措施。胡惟庸的儿子在闹市驰马,不慎坠马,恰好一辆大车辘辘而过,将他辗死在车轮之下。胡惟庸不由分说,杀了车夫。太祖震怒,要胡惟庸为车夫偿命,胡惟庸请求厚赠车夫的家属,作为补偿,太祖不允,事情成了僵局。胡惟庸大惧,决定起事造反,派遣信使通知他的心腹,也派林贤通知了足利。

  这是洪武十二年九月间的事,到得第二年正月,原曾参与密谋的御史中丞涂节,看风声越来越紧,内心害怕,因而上书告密。太祖震怒,交廷臣公议,胡惟庸不用说,当然是死罪,但又有人说:涂节本来是胡惟庸的心腹,见事不成,方始反变,不可不诛。于是涂节及胡惟庸的另一心腹御史大夫陈宁,一并正法。

  其时足利义满,已派了一个法名如瑶的和尚,带领士兵四百余人诈称入贡,由林贤陪同,到达宁波。贡品中有好些特大号的蜡烛,其实内藏火药刀剑,以备助胡惟庸起事之用。及至到达,胡惟庸已经败事,而进贡并无日皇的表文,只有足利义满以“征夷大将军”的身份,致明朝左丞相胡惟庸的一封书信。太祖以其不合礼节,拒不受贡,原船遣返,胡惟庸勾结外国的阴谋,竟未泄漏。

  不意胡惟庸的案子,情节不断扩大,至洪武十八年,竟牵连到开国元勋中文臣第一的李善长。此人之于太祖,就像赵普之于宋太祖。洪武三年大封功臣,封公者只有六个人,李善长第一,封韩国公,制敕中比之为萧何;其次才是魏国公徐达。

  李善长又是太祖的儿女亲家,李善长的独子李祺尚太祖长女临安公主。临安公主很贤惠,恪守子妇之道,李善长位极人臣,富贵双全,可惜害在他的胞弟李存义手里。

  李存义的儿子李佑是胡惟庸的侄女婿,既是定远同乡,又是姻亲,所以成为胡惟庸的心腹。洪武十八年有人密告李存义为胡惟庸一党,太祖认为一党不一定同谋,他不相信李家的人会造反,所以看在临安公主及儿女亲家李善长的分上,免了李存义的死,安置在江苏崇明岛。

  不过太祖的疑心越来越重,所以案子还是牵连不断,到得洪武二十三年五月,终于又掀起万丈波澜。事起于有个叫丁斌的人,是李善长的亲戚,因罪应该充军,李善长代为求情,太祖不许,而李善长求之不已,太祖疑心其中别有原因,命将丁斌交锦衣卫审问。一顿拷打,丁斌供出,他原在胡惟庸家管事,有时为李存义与胡惟庸传话,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谋议。于是将李存义自崇明岛逮捕回京,他的儿子,胡惟庸的侄女婿李佑自然亦到案了。

  这一审真相大白,最初是李存义受胡惟庸之托,去劝李善长谋反。李善长大吃一惊,疾言厉色地叱斥:“你在说甚么?!你想灭九族?”

  胡惟庸碰了钉子不死心,过了些日子,托李善长的一个总角之交杨文裕再去做说客,许以事成之后,割淮西之地封李善长为王。据杨文裕回报,李善长虽拿他骂了一顿,但看样子他对封“淮西王”这一点颇为心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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