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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“昨天,”景泰帝答说,“接到上皇的手书,说奉迎之礼,务必从简,我岂能违背上皇的话?”

  有没有上皇的手书,无人得知。但听景泰帝说上皇有此“从简”的指示,胡濙、王直就无可争了。

  大臣不争,小臣仍旧要争。有个京营的千户龚遂荣,虽为武官,性好文史,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大学士高谷,引经据典,谈唐肃宗奉迎太上皇——唐明皇的故事。高谷将原函带到朝房,交给胡濙、王直两人看。

  龚遂荣的信中说: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收复西京后,肃宗即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到成都,奉迎上皇。十二月,上皇抵达凤翔,肃宗发精骑三千人迎驾。十天以后驾抵咸阳,肃宗备法驾迎于望贤宫,等上皇御南楼时,肃宗在楼下脱卸黄袍,换着紫袍,表示不居皇位,仍在东宫,然后拜叩于楼下。上皇下楼,父子相见,呜咽不胜。上皇索取黄袍,亲自为肃宗穿着,肃宗磕头固辞。上皇说道:“天数人心,都归于你了。能让我安享余年,就是你的孝了。”肃宗不得已而接受。

  其时,父老群集欢呼,肃宗下令撤除警卫,许百姓入禁地,谒见上皇。在望贤宫,上皇不肯居正殿,肃宗固请,亲自扶登,进食时,每一样都由肃宗亲尝以后,方始进奉。

  第二天,由望贤宫出发。肃宗牵马奉上皇,亲扶上鞍后,执缰控马,上皇吩咐“不可如此”,肃宗才乘马前导,却不敢行在大路正中。上皇向左右说道:“我为天子五十年,未足为贵;今天为天子之父,才真是贵了。”

  到得长安,自开远门入大明宫,御会元殿慰抚百官,然后拜谒太庙,恸哭久之,方入居大明宫。肃宗上表避位,上皇不许,三辞三请,皇位始定。

  “这才是忠孝双全,情义两孚。”胡濙说道,“大家只说礼薄,不知如何是厚?如今有例可援了。”

  “兄弟虽不比父子,而禅位之恩无异。”王直接口说道,“此书宜封进皇上。”

  正在谈论之际,来了个面目严冷的大臣,此人便是左都御史王文,问知经过,大不以为然。

  “此事须两厢情愿,方成美谈。诸公明知无益,而封进此书,无异挑拨上皇与皇上手足之间的感情!”

  这话说得相当深刻,正就是外严冷而内柔媚的王文才有的口吻。“挑拨上皇与皇上手足感情”这顶大帽子谁也承受不起。胡濙、王直面面相觑;高谷亦就默无一言地将龚遂荣的投书,塞入袖中了。

  这一下又恼了两名小臣,也都是给事中,一个叫叶盛,一个叫林聪。叶盛外号叫“叶少保”,因为每当建议,他总是首先发言,当时只有于谦具此威望,叶盛亦复如此,有人不悦,说“莫非他也是少保?”叶少保的外号就是由此而来的。

  叶盛赞成胡濙、王直的主张,看他们为王文所恐吓,大感不平,便上奏揭露有其事。林聪则不满于胡、王、高三人态度软弱,索性封章弹劾,说“王直、胡濙、高谷等,皆股肱大臣,有闻必告,不宜偶语窃议”,请降旨切责。

  于是景泰帝传旨,索阅龚遂荣的原函。这一下,胡濙不必再负“挑拨”的责任,正好呈进原书,而且建言:“唐肃宗迎上皇典礼,今日正可仿行。陛下宜躬迎于安定门外,分遣大臣迎于龙虎台。”

  景泰帝怎么听得进这话。以前谈此事多少还要找个理由,这回是不耐烦的口气了:“你们只听我的话照做好了,不必多事!”

  八月初二日,上皇启驾。也先、伯颜帖木儿及瓦剌国的文武首脑,送行的队伍,约长里许,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迤逦往南。近午时分到了洗马林堡,这是预定分手之处。也先等人都下了马,一个个眼圈都是红的。

  原来上皇的本性极其挚厚,最能体谅他人的甘苦。这一年以来,为也先挟持,奔波各地,起居无定,食宿不时,挨饿受冻是常有之事,而他从无一句怨言。有时看到鞑子受他的官长责罚,每每用神色表示抚慰,甚至还叫哈铭去为他求情。这一份在无形中建立起来的感情,平时不觉得,到了此刻地北天南,不知相见何日之时,才发现是如此难舍难分。

  “皇帝请保重!”也先将他那把镶了宝石的金柄解手刀,从腰间解了下来,双手奉上,“皇帝见了这把刀,就跟看见我一样。”

  上皇流着眼泪笑道:“生受你了。可惜我没有东西送你。”他凝视着那把刀,想起胞弟的寡情薄义,不由得泪如雨下。

  “皇帝不要伤心!”也先说道,“但愿我还能有朝见皇帝的一天。”

  “那一天一定会有的。”伯颜帖木儿在一旁接口,“大哥,你请回去吧!我送皇帝过野狐岭。”

  野狐岭在洗马林堡以南,这条岭在大漠中高峻无比,风势猛烈。北雁南飞,受不住风力,往往堕地,这天横空的雁字,便乱了阵势,有一只正掉在上皇的马前,他命袁彬捡了起来,抱在怀中,笑笑说道,“我也送牠一阵。”

  上岭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,伯颜帖木儿命军士搭起简单的行帐,请上皇休息进膳。食毕复行,伯颜帖木儿将哈铭拉到一边说道:“我也顺从天意,敬事皇帝已经一年了。皇帝去年出塞,是为天下,兵败的过失不在他。这一回到京,还是应该做皇帝。我主人如有危急,我才可以进京申诉。”

  他口中的主人,是指脱脱不花,而意在言外,如果瓦剌国发生变乱,希望复为皇帝的上皇,能够支持他。

  哈铭知道上皇复位是不可能的事,却不知如何回答伯颜帖木儿。冷眼旁观的杨善,看穿底蕴,深怕哈铭轻率失言,留下后患,因而大声喊道:“上皇要启驾了!”

  哈铭一听,做个要为上皇控马的手势,掉头就走。伯颜帖木儿,赶上去说:“我送皇帝过岭。”

  于是上皇抱着那只孤雁上了马,过岭下岭,出岭口时,上皇吩咐驻马,等伯颜帖木儿到了面前,在马上伸过手去说:“俗语云,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你请回吧!”

  伯颜帖木儿滚鞍下马,捧着上皇的手说:“我舍不得皇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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