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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“本来就是强的。如今南征将士的精锐,都已回京,总数不下二十万。这不算,于尚书为了报仇雪耻,另外又募了三十万人,选拔得很严,体格稍微差一点的就不要。这三十万人,完全用神机营的操法,练神枪、练火器、练毒药炼过的弩箭,百步以外,就可以致敌死命。这还是看得见的,看不见的就不必谈了。”

  “甚么是看不见的?”

  杨善故作踌躇后才开口:“好吧,现在谈谈也不要紧。”他说,“于尚书手下有个奇才,替他策画战备,沿边要害之地,都埋了铁椎、铁桩,深可三尺,上面露出五六寸长的一个矛尖,马蹄一踏上去,没有不刺穿倒地的。又请了五台山、嵩山少林寺武功精深的和尚来训练刺客,像这种蒙古包,三两下就上去了,比猴子还要灵活。”

  说着,他装作无意地往上一望。但整个帐中人,包括赵荣在内,不约而同地都向上探视,似乎真的想看看上面有刺客没有。

  “可惜!现在都用不着了。”杨善微作怅惘,“和议一成,大家像兄弟一样,还用得着这样子费心思?”这些话,第二天一早就由田民说了给也先听。也先将信将疑,又惊又喜,急于想见杨善。召入大帐,杨善献上特备的一份礼物,特制的一只大银杯,上镌八字:“太师淮王,加官晋爵。”

  也先不识汉文,听田民讲解以后,顿时面现喜色。说过一番应酬话,杨善问道:“正统年间,太师进贡,每次派三千人,一年要派两次进贡。朝廷每次必厚待贡使,赏赐甚多。朝廷如此相待,太师何以背盟相攻?”

  他关照通事马显,照他的语气翻译,想看看也先对他据理而争的反应如何?也先并无愠色,且是用一种埋怨的口吻答复:“为甚么削我的马价?给我的衣帛,好多是剪断的;派去的人好多不放回来,且减了岁赐,教人怎么忍得下?”

  “不是削价。太师的马,每年都会增加,马价的负担很重,但已经运到了,不忍退回,只好稍微削减一点。太师自己倒算算总账,所得是不是比以前多了。至于剪断布帛,是通事有意破坏,事发以后,已经处斩。譬如太师的贡马,亦有很坏的;貂皮也许毛都脱了,成了光板,这都是下面不小心,不是太师的本意。”杨善略停了一下又说,“每年遣使,多至三四千人,难免有坏人在内,犯了法怕回来了受太师责罪,自己逃走的,朝廷把他们留下来干甚么?还有,贡使入朝,人数有浮报的情形,朝廷核实赏赐,所减的是虚数,只要有人就必有岁赐。一个都不会少的。”

  当马显翻译时,也先不断点头,很显然地是接受了解释。杨善认为是提上皇的时机了。

  “太师一再进攻,我国的军民死了几十万,可是太师的部下,死得亦不算少了。上天好生,太师好杀,何苦逆天行事。如今送还上皇,两国和好,中国的银子布帛,源源不绝地送了来,彼此高高兴兴,岂不甚美?”

  “那么,玺书上何以没有奉迎的话?”

  “这是朝廷要成全太师的令名,让太师自己把上皇送回来。如果明载于玺书,好像太师迫于朝命,并非诚心送还上皇。我想,太师一定也不愿意的。”

  这话在也先听来,非常舒服,便即问说:“上皇回去,仍旧会当皇帝?”

  “不!天位已定,不能再变。”

  也先点点头,尚未开口,有个瓦剌国的大臣昂克,官名称作“平章”的插嘴:“你们要迎回上皇,为甚么不拿金银珠宝来交换?”

  “如果那样子,人家一定说太师贪利。唯其如此,才见得太师仁义,是名垂青史、颂扬万世的好男儿。”

  这番恭维,使得也先飘飘然了。“好,好!”他说,“我把上皇交给你。”

  这时伯颜帖木儿有意见,他用蒙古话对也先说:“不如将杨善留在这里,另遣使者通知南朝,要请上皇复位,然后送回。”

  这是伯颜帖木儿想建拥立之功,以期复位后的上皇,将来能够支持他在瓦剌国掌权。但也先不同意,他说:“我们几次说,只要南朝遣大臣来,就会把上皇送还。如今大臣来了,仍旧不送上皇,岂不是变成失信?”

  ***

  上皇要回来了!有人喜,有人愁。发愁的自然是景泰帝。

  “住在哪里呢?”他问兴安,“总不能住大内吧?”

  “是。”兴安答说,“反正有唐明皇的例子在,这不是难题。”

  唐明皇以太上皇帝的身份,自西蜀回长安后,住在兴庆宫,此宫称为“南内”。

  明朝亦有“南内”,便是大内之东偏南,位置与兴庆宫相仿佛的崇质宫,但规制不能与兴庆宫相比。“崇质”二字,顾名思义,可知以质朴为尚,民间呼之为“黑瓦厂”。

  成难题的是奉迎上皇的仪节。由胡濙主持议礼,所定的程序是:首先由锦衣卫具全副銮驾,迎候于居庸关外。入关至龙虎台,礼部陈奏仪节,文武百官迎于土城外。至德胜门外的团营教场,诸将迎接;但大驾不入德胜门而入东面的安定门。至东安门内,面南设座,景泰帝谒见,百官朝见。最后迎入南内。

  奏上以后,兴安传旨:“以一轿二马迎于居庸关外,至安定门易法驾。余如奏”。

  此旨一传,大臣蹙眉而小臣大哗,都以为“一轿二马”由居庸关至京师安定门,是将上皇安排为“微服”回京。但与孔子“微服过宋”,唯恐为人所识,作用虽然相同,而本意则正好相反。孔子是怕为宋国司马桓魋所杀,行踪不能不隐秘;而景泰帝是顾虑着,上皇具法驾回京,百姓夹道欢呼,吁请复位,尤其是从土城到教场这一段路,最为可虑。倘或百官倡议,诸将拥护,直接奉上皇御午门之上的五凤楼,宣布复统大政,为之奈何?

  但这只是极少数如兴安等人,出于私心的过虑,事实上是不可能发生的。就事论事,奉迎上皇的礼仪是太薄了。给事中刘福会合同僚,联名上奏。景泰帝的批覆是:“朕尊大兄为太上皇帝,尊礼无加矣。福等顾云太薄,其意何居?礼部其会官详察之。”

  这是降旨诘责,所谓“详察”是察刘福等人“其意何居?”礼部尚书胡濙便会同王直等,请见景泰帝,面奏“详察”所得。

  “诸臣实无他意,只不过请皇上加深亲亲之谊而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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