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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将相大臣殉难的,除了入阁掌机务的学士曹鼐、张益以外,还有兵部尚书邝埜、户部尚书王佐、刑部侍郎丁铉、工部侍郎王永和、右副都御史邓棨。五品以下的官员,不可胜数。但突围脱险的大员,亦复不少。礼部侍郎杨善,便是其中之一。

  此人字思敬,是京城中的土著,十七岁那年中了秀才,适逢“靖难之变”,以参与守城之功授官,永乐元年改为鸿胪寺序班。鸿胪寺掌管庆典朝仪,所以序班这个从九品的官职虽小,却能常近天颜。杨善长身玉立,风仪极美,音吐洪亮,举止漂亮,所以每每为成祖所瞩目,循序渐进,一直升到鸿胪寺正卿。前几年升为礼部侍郎,但仍旧兼管鸿胪寺。

  死里逃生回到京城,杨善第一个要看的人是于谦。因为邝埜既已殉难,兵部便是于谦当家。明朝的兵部权重,尚书别名“本兵”,既理军政,亦掌军令,“本兵行边”,遇有不称职守的将帅,可以就地撤换。如今六师倾覆,大敌当前,长驱而入,直扑根本之地,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,于谦的责任极重。杨善觉得有将在前方的所见所闻告诉他的必要。

  这一夕深谈,使得于谦知己知彼,获益匪浅。但谈到王振的跋扈妄行,于谦忍不住发同:“他人还则罢了,莫非英公亦不能制他?”

  “英公”指英国公张辅,他的父亲叫张玉,在元朝便是军政最高长官的“枢密知院”。元亡以后,在沙漠中待了十八年,归顺明朝,自从五品的副千户干起,逐渐变成燕王麾下的大将。燕王得以成大事,文的靠做了和尚的姚广孝,武的便靠张玉,不幸中道捐躯,阵亡在山东东昌府,年五十八岁,燕王痛极而泣,即位后追赠张玉为荣国公。仁宗洪熙元年加封为河间王,张辅便是他的长子。

  但张辅之贵,是靠他自己的战功。燕王即位为帝后,封侯安伯;永乐三年进封为新城侯;四征交趾,进封英国公。仁宗即位掌中军都督府事,加官“太师”,威震中外。这样一位四朝元老,对王振竟不能发生制衡的作用,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。

  “英公之不能制王振,已非一日之事。倘或能制,根本就不会有这一次的‘北狩’了。”北狩是皇帝亲征、连番不利以后,才流行起来的名词。杨善唤着于谦的别号又说:“廷益,你要想到,英公的独子才九岁。”

  于谦憬然而悟。张辅这年七十五岁,一子早经夭折,直到六十七岁,他的侍姬方又为他生子,单名为“懋”。“懋”字有多种解释,张辅取“懋而允怀”之义,表示喜悦。这也是可想而知的。

  因此,可以推断张辅这几年能制王振而无所作为,是想到年逾古稀,去日无多,而独子方幼,如果与王振结了怨,怕他将来会报复。这使得于谦想到了杨士奇的往事,不由得长叹了。

  “唉,朝廷柱石都以家累而累国,若非杨文员跟英公养痈贻患,何至于有今日!”

  杨善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,方始明白。自永乐以来,号称“三杨”的杨士奇、杨荣、杨溥,历事四朝,贤相当权,国泰民安。宣德十年正月,宣宗驾崩,九岁的皇帝即位,王振越过他的前辈金英,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,日形跋扈。其时训政的是太皇太后——仁宗皇后张氏,有一天御便殿召见英国公张辅,大学士杨士奇、杨荣、杨溥,礼部尚书胡濙,向侍立在旁的小皇帝说道:“这五个人是先朝所留给你的,凡事你要跟他们商量。他们不赞成,你就不能办。记住没有?”

  皇帝跪下来答一声:“记住了。”

  接着,宣召王振。等他一跪下来,太皇太后脸上立即如笼秋霜。“你侍奉皇帝,种种不法!”她断然说道,“赐死!”

  “死”字出口,“宫正司”的女官,双双以白刃加颈。王振魂飞天外,以眼色向皇帝乞援。于是小皇帝向祖母下跪求情,皇帝一跪,五大臣自然亦都跪了下来。

  太皇太后看着他们说道:“皇帝还小,哪知道这些人会替国家带来极大的祸害?”接着训诫王振:“我看在皇帝跟大臣的分上,今天饶了你。此后不准干预国事。”

  话虽如此,由于制度使然,干预国事是避免不了的。不过有三杨在,不敢为非作歹而已。如是一两年以后,王振向三杨说道:“国家大事,全靠三位老先生,不过三位老先生,也高年倦勤了,以后该怎么办?”

  “身为老臣,”杨士奇答说,“自然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
  “嗐,老先生,你怎么说这话?”杨荣接口,“我辈已老,无能为力,应该以人事君。”

  王振正要他如此说,第二天就荐了四个人入阁:曹鼐,黄衷、陈循、高谷,都是进士出身,陈循且是状元。

  既言“以人事君”,即不能不同意王振的举荐。阁臣七员、三杨势孤,杨士奇因而埋怨杨荣,而他另有说法。

  “王振讨厌我们,我们就算能撑下去,他能甘心吗?一旦夜半宫门出片纸,命某某人入阁,我们能抗旨吗?倒不如现在让他举荐,还不敢援引小人。这四个到底是我辈中人,何碍?”

  杨士奇这才明白他的深意,颇以为然。到得正统五年,杨荣请假回福建扫墓,归途在杭州病殁,得年七十。又不久,杨士奇请假回籍,王振唆使言宫动手。原来杨士奇的长子杨稷,曾经仗势杀人,言官翻案弹劾,阁议不加法办,只以弹章封寄杨士奇。但言官复又列举杨稷横行不法的罪状几十件之多,内阁无法庇护,拿交大理寺拘系,暂且不审,皇帝且特为下诏安慰杨士奇。

   这一来,杨士奇自觉无颜还朝,一直不肯销假;杨溥益觉势孤。而其余阁臣都是后进,无力与王振对抗。到正统七年,太皇太后驾崩,王振随即将太祖所立,置于宫门,上铸“内臣不得干预政事,预者斩”十一字的一块铁牌,悄悄盗走了。如果有杨士奇在,王振不敢这么做。这就是于谦所以发“朝廷柱石,以家累而累国”的感慨的缘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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