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陈浩基 > 遗忘·刑警 | 上页 下页


  事发当晚,林建笙独自走到郑家兴师问罪,胆怯的郑元达连家门也不敢打开,消极地假装家中无人,这当然瞒不过鬼建的耳朵。邻居们都听到这个流氓一边叫骂一边狠踹大门,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,嚷着要杀他全家云云。扰攘差不多二十分钟,林建笙悻悻然离开,据说他还在大厦门前守候了一会儿,被管理员驱赶才离去。当时在郑家除了郑元达和大腹便便的妻子吕秀兰外,还有他们的女儿郑咏安以及吕秀兰的姐姐吕慧梅。吕慧梅跟学历不高的吕秀兰不同,曾留学英国修读语文学,案件发生时在一家出版社任职编辑。她住在同一幢大厦的另一个寓所,独居的她时常到郑家用餐。

  因为事出突然,本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晚饭顿时变为家庭纠纷。吕秀兰发现丈夫的外遇自然气上心头,女儿又因为林建笙的吵骂吓得大哭不止,于是吕慧梅在林建笙离开后,带着外甥女回七楼的住所避风头,让妹妹和妹夫冷静一下。说起来,吕慧梅和郑咏安倒命大,如果她们没离开,说不定这案件会变成四尸五命的灭门惨案──翌日早上,当吕慧梅和小女孩回到郑家便发现了命案。

  法医很快便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,郑元达挨了四五刀才毙命,吕秀兰更是因失血过多而死。问题是凶手如何闯进房子里。住宅的大门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,搜证的同事只在门外找到林建笙踹的脚印。然而,这个谜团不消一个钟头便解开,东成大厦旁的一位露宿者说,他在凌晨时分看到一个男人沿着水管,从大厦的外墙爬下来,神色慌张,往东逃走。

  我们在大厦外墙搜查,发现确凿的证据──在水管上找到了攀爬的痕迹,其分布显示有人从一楼攀上三楼,再从三楼爬回街上,而水管和外墙上更有跟郑家大门相同的鞋印和属于林建笙的指纹。最令鉴识科人员雀跃的,是嫌疑人在死者伏尸的房间的窗框还留下一个血掌印,除右手拇指外四根指头的指纹清晰可见,而且这扇窗没有关上。如此一来,单是环境证据已足以把林建笙送上法庭,加上杀人动机和目击者的证词,这案子应该很快便会结束。

  可是我们没有拘捕林建笙。也许准确一点地说,我们没能拘捕林建笙。发现尸体后的七小时,林建笙已经逃离住处,消失在人群之中。他的妻子李静如──那个跟郑元达有染的酒吧女郎──坚称不知道丈夫的行踪。惯犯林建笙在郑家门外吵嚷,离开东成大厦后,一直愤愤不平,深夜攀爬外墙进郑家寻仇杀人,事后潜逃──这样想大抵很合情理吧。没有人对这调查结果感到不满,而余下的工作只有把凶手逮捕归案。

  不过我却感到一丝不协调。

  审视整个案子,虽然找不到任何漏洞,但有种奇异的感觉──林建笙不是真凶。

  我不理解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从何而来,为什么会认为这个素未谋面的惯犯是无辜的,我实在说不上来。

  “这是刑警的直觉。”

  我记得我昨天说过这句话,随之而来的,是同僚的讪笑。

  “什么刑警的直觉?别发傻了!你以为你是谁啊?”“嘿,大侦探,你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。”“别添乱啦,咱们这些小角色就该安守本分,万一惹上面的家伙讨厌,将来可要吃不完兜着走……”

  “怎可就此作罢!我们要找出真相!”我记得我当时很激动。

  “菜鸟给我闭嘴。”

  对了,就是这句令我发飙的。是哪个浑蛋骂的,我已记不起来。虽然刚升级当警长,但我在刑事侦缉科里还是个经验不足的新人。那些家伙的嘴脸让我作呕,没有半点认真工作的态度,但求交差就好。就连黄组长也是同一副脸孔,以后要在他手下办事……唉,一想到这儿头又开始痛了。

  我敲了敲额头,把余下半瓶的矿泉水喝掉,踏出车厢,关上车门。手表的指针指着十点,纵使昨天跟同僚们闹得多么不愉快,我也不能借口逃避工作。不论林建笙是否真凶,我也得先把他逮住,否则真相只会永远埋藏在表面之下。这儿往警署只要十分钟脚程,我没打算驾车回去。我家距离警署有八个街口,停车场在两者之间,我为什么还要买辆二手的日本车代步,老实说,我并不知道。

  我伸手进外套口袋找车子的遥控防盗器,指尖却碰到一片陌生的厚纸片。我掏出来一看,原来是一个圆形的纸杯垫,上面印有一头狮子的图案,边缘写着“Pub1189”,以及这酒吧的地址。虽然我没半点印象,但我想这是我昨晚光顾的店子。

  “原来我昨晚去过中环吗……”我搔搔头发,把杯垫反过来。

  许友一 Hui Yau Yat 517-716929-123 $56888

  这是什么?为什么上面写了我的名字?沾有一点水渍的白色杯垫背面,有蓝色圆珠笔留下的文字。看样子,这似乎是个银行账号,后面更有密码。这大概没有错,可是我却认不得这账户号码,更遑论那个五万多元代表什么。

  我凝视这串数字,看了差不多一分钟,还是没有头绪。算了,犯不着花脑筋在这些小事上,宿醉过后,下午便会记起一切吧。

  我把车门锁好,沿着大街往警署走。港岛西区是个老旧的社区,和紧张繁忙的中环、游人如过江之鲫的铜锣湾、悠闲憩静的南区等地不同,西区很少受到注意。这儿最为人熟知的是区内有多间历史悠久的名校,其中包括著名的香港大学,社区中多是育有子女的家庭,所以西区的治安并不坏,可说是民风淳朴。事实上,西区是香港最有历史价值的社区之一,在一百年前这儿是著名的风月场所集中地,每次我想到这条曾经满布妓寨的街道,今天却矗立一间又一间的幼稚园和中学校,当中的演变叫我吃惊。

  我上班的西区警署也是区内的历史建筑物之一。香港开埠初期,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岛设立十间警署,除了位于中环的警察总部外,其余皆编上编号。广东人习惯把警署叫作“差馆”,于是这些警署被称为“一号差馆”至“九号差馆”。百多年后的今天,各区的警署都搬迁到其他地址,原来的建筑物不是被拆卸便是改头换面变作博物馆之类,市民也忘记这些一号二号什么的──唯独编号“七号”的西区警署,不但只在原址改建扩建,继续本来的用途,甚至“七号差馆”这名字仍被附近居民广泛使用。或许如欧美人士常说的“幸运数字七”,这警署就是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,逃过被拆迁的命运。

  我经过屈地街,从皇后大道西走向德辅道西。警署就在两个街口之外,可是此刻我有种奇妙的陌生感。卖衣服的店铺、路边的书报摊、栏栅上的海报、马路口的信号灯,按道理我每天上下班也会经过,应该对这一切也很熟悉,可是它们给我一种陌生感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