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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,指手划脚的分辩道:“这是天大的冤枉!老爷子,这次实在不能怪我。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,跟着我胆子都还小。杀人放火绝对不敢。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,就算这个小贼——”师傅指了老鼠一下,指得老鼠直眨眼睛,“有时手脚不干净,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,还让我打得贼死。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,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,早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,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!”

  “你们哪里懂得?”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,“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们弄出来。要不然,老早下的下监,送的送外岛去了。杨金海,你要明白,我已退隐多年,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,退的退,死的死,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,与我没有渊源,并不买账。这次勉强得很,我老着脸,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,才让我具保。日后你们闹事,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!”

  “老爷子说的郑重,我记在心里,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。”师傅毕恭毕敬的应诺道,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
 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,忧心忡忡的说道:“杨金海,你领着这群孩子,在公园里胡混,总不是办法,终究要闯祸的。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,才是长久之计。”

  “老爷子说得好轻巧!”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,“这几只公园里赶出来的邋遢猫,正经人事谁肯收容?还有一层:这群小亡命,千万莫错估了他们,一个个还性格得很呢!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。我试过几次的,旅馆、饭店、戏院,介绍去当小弟。不出三天,一个个又溜了回来,说道:‘外面的世界容不下,还是回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。’老爷子,俺有啥办法?现在更好了,公园宵禁,连老窝也封掉了!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,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,指点迷津呢!”

 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,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,笑道:“我才要数落你,你反来替我出难题!当年你把阿伟带来,我不该心软了一下,把我拖累了那么些年,我为他受的罪,三天六夜也说不完。好不容易功德圆满,把他送上了船。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,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,恐怕精力也不逮了——”

 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,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。

  “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?”吴大娘插嘴道,“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,老爷子前天才闹心痛吗?”师傅立起身来,一面去接过吴大娘手里的茶盘,陪笑道:“吴婆婆,你不提我还不敢提,你是知道的,老爷子有病,是不许人家问的。”

  “这也没有甚么,是多年的老毛病了,”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,指着胸口道,“这里常常绞疼。”

  “丁大夫怎么说呢?”

 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。

  “大夫还能说甚么?到了这把年纪,心脏衰弱了,冠状动脉有点阻塞。”

  “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。”师傅认真说道。

 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,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。

  “俺也是这么说呀,”吴大娘径自唠叨,“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车,下雨天,公共汽车爬上爬下,万一摔一跤,怎么得了?”

  吴大娘分派完毕,拾起茶盘,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,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:“喝完了厨房里还有,熬了一大锅。”

  “不瞒老爷子说,”师傅干咳了两声,正襟危坐起来,“老爷子身体不舒服,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。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,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,二来也是向老爷子备个案。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?”

  “是了,”傅老爷子点首道,“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?”

  “咳,”师傅顿足道,“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,流氓警察轮流生事。不瞒老爷子说,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,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,一直怂恿我重起炉灶,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。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,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本钱罢咧。现在时机到了,公园宵禁,那群鸟儿正在发慌,没个落脚处。我来另筑个窝巢,不怕他们不飞过来。不瞒老爷子说,我连地方也寻妥了,就在南京东路同一条街上,一百二十五巷里——”

 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,一面起劲搧着,一面兴高采烈的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。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,盛公说:杨胖子,你出面,我在幕后支持你,把个酒馆子开起来,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走动。盛公答应借二十万,师傅又做了一个会,一万一股,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都参加了。聚宝盆的卢司务、永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,顶让费一切都不成问题。

  “如果顺利,中秋就可以开张啦,”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,“我找了一家装潢店去估了一下,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。现在无论做啥,动着就是钱哪。凭良心说,俺开这个酒馆子,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,走投无路,在酒馆子里当伙计,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——”

 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,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:“新酒馆叫甚么来着?”

  “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,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。”师傅陪笑道。

  傅老爷子驼着背,眼睛半闭,沉思了片刻,微笑着说道:“从前在南京,我住在大悲巷,巷口有一家小酒店,有时我也去吃个消夜,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‘安乐乡’。”

  “安乐乡!好彩头!”师傅一迭声的叫了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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