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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二

  傅崇山傅老爷子的家在南京东路的一条巷子里,离松江路不远。那一带都盖了新的高楼大厦,把傅老爷子那幢平房住宅团团夹在中间。那是一栋日式木屋,房子相当古旧了,大概是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,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,大门的朱漆也龟裂剥落了。可是住宅庭院深广,沿着围墙,密密的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,郁郁苍苍,把房屋掩护住,气派森严。大门顶上,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,殷红的刺藤花,累累一片,在夕阳中,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。

  我们到达傅老爷子家,来开门迎接的是傅老爷子的老女佣吴大娘。吴大娘是个满头白发矮小的女人,大概是一双放大脚,走起路来,脚下左一拐右一拐,一张脸皱成了一团,眉眼不分。

  “吴婆婆,老爷子在家吧?”我们师傅满脸堆下笑容来问道。

  “等了你们一下午啦,快进去呗!”吴大娘的口音跟师傅的一模一样,也是山东腔。

  师傅领头,我们跟在后面鱼贯而入,通过一条石径,往屋内走去,石径两旁都种满了竹子,一进去,便感到一片清凉。吴大娘闩上门后,一拐一拐抢到师傅前面。

  “老爷子这几天还好吧?”师傅搭腔道。

  “好啥?”吴大娘回头咕哝道,“前晚老毛病又犯了,心痛了一夜,昨天才去荣总看了丁大夫,一点儿也不肯休息,今天一早又撑着到中和乡去了。这把年纪,这种身体,哪里还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玩意儿呢?劝也没用,有啥办法?”

  “老爷子是菩萨心肠,那群小可怜,他是要紧的。”师傅顺嘴答道。

  “杨爷,这个道理俺还不懂得么?”吴大娘在屋子门口索性停了下来,“他老人家要做善事,积阴德,那还不好?你不在这里不晓得,晚上他心疼起来,头上汗珠子黄豆那么大,把俺吓得一夜不敢合眼。那种罪,不好受!”

  “下次老爷子发病,我派个徒弟来轮班,换你老人家去休息,好不好?”师傅安抚吴大娘道。

  “那敢情好,”吴大娘点头称善,“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——只怕你杨爷嘴里说说罢咧,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!”

  “吴婆婆,下次我就派他来,”师傅指着我说道,“这个徒弟最老成,做事可靠。”

  吴大娘走近来,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,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来,唔了一下,点头说道:“很健壮的一个小子。”

  我们走上玄关,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,让我们一一换上。

  “都来了么?”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,里面便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。

  “都带来了,”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,“来参见老爷子。”

  吴大娘拉开推门,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。傅老爷子果然驼得厉害,他的身躯虽然硕大,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,背峰高高耸起,身后好像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,把头压得抬不起来,行走时,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,很吃力的模样。傅老爷子起码六十开外了,一头倒竖的短发,洒满了银霜,须眉也都铁灰了,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,寿斑累累,宽耸的额头,三道沟纹,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,又深又黑。一双眼睛,大概泪腺有毛病,泪水汪汪的。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,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。

  “还不上去跟老爷子磕头!”

 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,朝我们吆喝道,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挤挤攘攘,不知所措。

  “蠢才!”师傅咬牙低声骂道,“磕个头也不会么?”

  小玉乖巧些,抢上去,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。

  “免了,免了。”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,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。他自己先坐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,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,我们才一一坐下。我跟小玉、吴敏、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,阿雄仔却坐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。

  “吴嫂,你去倒几杯汽水来。”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。

  “俺熬了红豆汤,又蒸了千层糕,喝汽水干啥?”吴大娘驳回道。

  “那么更好了,”傅老爷子笑道,“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。”

 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,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、年岁以及生活起居,每个人都问得相当详细,师傅一一做答时,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,佝着背不住的点头。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甚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,嘴皮微微抖动了两下,长长的叹出一口气:“唉——”

 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,除了沙发茶几外,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,案上有一尊天青瓷瓶,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。花瓶旁边有一只同色的大碗,碗里盛着几色鲜果。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相片。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,身上佩挂齐全,胸前系着斜皮带,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,那时他的身子却是笔挺的,很英武,一脸威严。左边那张是个青年军官,穿着少尉制服。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。傅卫跟傅老爷子有几分貌似,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,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,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。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,大概年代已久,刀鞘已蒙上一屋铜锈。客厅里,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。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纸的推门,推门拉开了,外面是后院,院中有假山水池,池里浮满了绿萍,假山有流水入池,一直发着琮琮琤琤的声音。

  “杨金海,”半晌,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,“莫怪我说你,这回你也太胡闹了!孩子们不懂事,你怎么倒领头作乱,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,是甚么意思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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