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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、终年发着霉的客厅里,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,打着赤膊,流着汗,戴着老花眼镜,在客厅那盏昏黯的灯下,日复一日,一年复一年,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《三国演义》。有一年台北地震,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,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。等我们回返家中,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,手里兀自捏住他那本《三国演义》,他头上那盏吊灯,给震得像钟摆一般,来回的摆荡着。

 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“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的道理时,母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,蹲在地上,弯着腰,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。因为贴补家用,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。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,弓着背,拚命的搓,奋力的洗,两只手在肥皂水里,一径泡得红通通的。她蹲在地上,捞起裙子,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,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刷大马尾,拖在身后。有时候,母亲一面搓洗,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湾小调,搓着搓着,她会突然扬起面,皱着眉头,放声唱了起来:

  啊——啊——被人放舍的小城市——寂寞月暗暝——

  她的声音尖细、凌厉,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,听得人毛骨悚然,比《悲情城市》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。

  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暧昧不明的。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,养父是个酒鬼,百般虐待,幸亏养母还疼她,少受了许多罪。可是有一天,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,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,于是她便逃了出来,跑到中坜,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,当起女招待来。那段日子,母亲的行为大概不甚检点,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。有一次,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,动起武来,险些出了人命案子。事情闹大了,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,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。黄婶婶怀孕时,请了母亲临时帮忙,就是那样,便跟父亲搭上了。那年父亲四十五,母亲才十九岁。黄婶婶提起这件事,总捂起嘴巴笑:“我是叫你们阿母送红蛋去的,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,连人也留下了!”

  母亲年轻时,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。她长得身段娇巧,细细的腰肢,一头丰盛的长发,乌亮亮像匹黑缎子披到背上来。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,一小撮嘴巴,嘴角翘翘的,满脸稚气,看起来,好像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。可是她那双大大的、深坑下去的眼睛,一双乌亮的眸子里,却一径闪烁得像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,东躲西藏,充满了彷徨疑惧。有时候,她会突然眉头一锁,一双大眼睛便像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,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。

  母亲站在父亲身边,只到他的肩膀。两个人走在街上,父亲昂头挺胸,好像在阅兵,大步大步的跨着,母亲跟在他身后,碎步追赶,不住的两边张望。那样一个苍老灰败、满头白发倒竖的大男人,身后却跟着一个娃娃脸,惊惶不定的小女子——他们两人,是我们巷子中,一对极不相称,走在一起令人发噱的老夫少妻。

  然而父亲大概也曾热爱过母亲的,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。有一次,母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菜的小伙子调笑,她拿一根萝卜去敲那个中轻男人敞裸的胸膛,那个小伙子便乘机捏了一下母亲的膀子。父亲恰巧撞见了,回家以后,也不发言,倏地从门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,嗖、嗖、嗖在母亲背上便猛抽了三下。母亲跌倒在地,她细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,两只肩膀猛烈的抽搐着,一双青白的小腿不断的在蹬踢。

  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样子,使我想起我们过年时宰杀的一只小母鸡,喉头割断了,躺在地上、两只鸡爪子不断痉挛的蹬踢着,在做垂死的挣扎,一身雪白的羽毛溅满了鲜红的血点子。母亲躺在地上,并不哭泣,也不叫喊,一脸青苍,一小撮嘴巴紧紧闭着。她那双大眼睛望着父亲,好像要跳了出来似的。第二天,母亲没有起床。父亲回家时,却将一包花纸包着的盒子,往母亲床头一塞,急急转身便走了出去。盒子里是一件崭新的细麻纱连衣裙,豆绿的底子,起着大团大团的红芍药。母亲爬下床,将新衣裳换上,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起来。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项上,却添了两条手指粗的鞭痕,横斜在那里,青红青红的浮肿起来,像两条蛇,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。

  我八岁的那年,有一天,母亲忽然失踪了。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衣裳,也带走了父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。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手,私奔而逃。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,环岛巡回表演去了。小东宝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春路,母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衣服回来洗。有一次,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母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,在唱歌。那个小喇叭手,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穿了一身绛红的制服,胸前两排金色铜扣,袖子上两道宽宽的金边,他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帽子,露着两片渗黑油亮的发鬓来。他双手举着一管闪烁的铜喇叭,仰着身子,吹奏得异常嚣张。母亲夹在一伙女团员中间,一齐笑嘻嘻的在唱《望春风》。她的头上也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男人帽子,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那般开心过。

  母亲出走的那个晚上,父亲擎着他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那管自卫手枪,虚恫的摇挥着,跑了出去,声称要去毙掉那对狗男女。可是他半夜回来,却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。他把我和弟娃叫去,咿咿唔唔训了一大顿我们不甚明了的话,讲到后来,他自己却失声痛哭起来,他那张皱纹满布灰败苍老的脸上,泪水纵横——那是我所见过,最恐怖、最悲怆的一张面容。弟蛙吓得大哭,我却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张开了,寒意凛凛。

  母亲出走,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。大概因为母亲对我从小嫌恶,使我对她只有畏惧,没有依恋。母亲生我的时候,头胎难产,子宫崩血,差点送掉性命,因此,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,来投胎向她讨命的。她常常用大拇指来搓平我的额头,对我说道,

  “黑仔,莫要皱眉头,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,要不得,犯凶的。”

  母亲叫我黑仔,叫弟娃白仔。我长得像父亲,高大黝黑,弟娃却跟母亲脱了形。一身雪白,一张娃娃脸,他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,好像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,可是却没有母亲眼里那股怨毒,一径眨巴眨巴,好像在憨笑似的。母亲说,她怀着弟娃时,梦见了送子观音,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,所以才长得跟她那样像。她亲自给弟娃缝了一套火红绸子的衣服,脖子上给他戴了一只镀银的白铜项圈,项圈上挂着十二生肖的铃当,弟娃满地一爬,那些龙蛇虎兔的铃当便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,于是母亲大乐,一把便将弟娃抱起搂入怀中,从他头顶一直亲到他那双胖胖嘟嘟圆滚滚的小腿上,亲得弟娃扎手舞脚,咯咯不停的傻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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