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白先勇 > 孽子 | 上页 下页
一〇


  丽月是小玉的表姊,她很疼小玉,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。丽月体格很棒,而且风骚,在纽约吧里大红特红,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。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奶子,面一扬,很不屑的说道:“怕甚么?老娘有的是本钱!”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,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,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钱宁生的那个杂种仔小钱宁赶到我们房间来,要我们看顾。那个杂种是个小可爱,一身洁白的娃娃肉,绿莹莹的眼珠子,却是一头乌黑微鬈的头发。

  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,后来舍不得,又去把他接了回来。丽月说,小杂种的老爸,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。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,咧着嘴,一双眼睛花花的,风风流流的模样。丽月跟他同居,倒贴了他一年,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,他拍拍屁股,便溜回国去了。一共只来过三封信,寄了二十块美金给小钱宁买圣诞礼物。丽月无可奈何的叹道:“美国鸟,是很有良心的么?”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,她原谅他,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。

  ***

  “啊唷,有鱿鱼吃!”

 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碟酸菜炒鱿鱼,一碗白稀饭。

  “丽月姐,你真是一个好人!”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。

  “去你的,少拍老娘马屁,”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,“我问你,玉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?”

  “小玉么?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,是从东京来的。”

  “伊娘咧!”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,“那个小玻璃专爱吃‘沙西米’!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,开中华料理的。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,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。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,我替他撒谎,说他回三重镇去了。老周只是不信,抓住我诉苦,一口呢呢侬侬的上海话,我也听不大懂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心。”

  “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,一千五,自动的,还有日历呢。”

  “我看到啦,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,”丽月笑叹道,“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,算他倒霉!”

  “阿母——”

  阿巴桑带着小钱宁走了进来,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,便摇摇晃晃,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。丽月一把将小钱宁抱了起来,剥开他的开裆裤,在他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,恨道:“你这个小野仔,小杂种,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!”

 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,性情异常急躁,爬上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,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。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,两炷香,四五串锡箔元宝,还有一大迭纸钱往桌上一搁,便一五一十跟丽月算起帐来,我猛然才想起,今天竟是七月十五,中元节了。

  “你给谁烧冥钱,丽月姊?”我问道。

  “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!”丽月叹息道,她提起一串元宝来,窸窸窣窣的抖响着,“他在的时候,天天向我讨钱。死了,梦里头还要向我讨。不烧给他,我害怕,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。”

  “丽月姊,你分一半元宝给我,我钱给你,”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。

  “你又烧给谁啦?”丽月诧异道。

  “我烧给我阿弟。”

  “他也向你要钱么?”

  “他向我要口琴,”我说,“今天是他的生日——十六岁了。”

  “口琴?”丽月哈哈大笑,“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?人家说,阴间跟我们这里一样,甚么都有。一定也有许多酒吧,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!要不然,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,怎么办?”

  丽月笑得乱晃起来,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,她指着我叫道:“玻璃鬼!玻璃鬼!你和玉仔两人死了,一定也变成玻璃鬼。你活着是甚么货,死了也是甚么货,想改也改不了!”

  我把两串元宝拿回房中,搁在床上,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,把头发也洗干净了。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,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,一件套头蓝白条子的紧身衫。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,还抿上了一些小玉的发蜡。临走时,我将那管蝴蝶牌的口琴,插到后面裤袋里,我经过丽月房门口,丽月吹了一声口哨,叫道:“这一身打扮,又去找郎客了。”

  我头也没回,跑下楼去,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。中山北路上上下下,好像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,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。我赶忙掏出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。这副太阳眼镜,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,我收了起来,据为己有。白天在人群里,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,把脸遮去一半。这样。即使碰见熟人,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,回避过去。

 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,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,汽车里很燥热,刚洗完澡,一坐下来,一身又湿了。我要乘到西门町,然后转到南机场去。母亲就住在南机场那边。有五年多,没有见到母亲了。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,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。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,他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母亲两三回。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,两人吃了三笼。可是母亲后来却吩咐弟娃:以后没有事。不要再去找她了。这次弟娃去世,母亲并不知道。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她,不知怎的,总没有去成。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,怕见了大家尴尬,没有话说。

  想到母亲、想到弟娃,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,破败不堪的家来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