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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在裤袋里的手(2)


  吕仲卿干咳了几声,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,做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,他也想随着她们笑一下,可是他笑不出声音来。他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流,直往他脸上涌来,他知道自己又在脸红了,而且一定还红得非常滑稽。他不自主地将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,移出了粉红色的光圈外。桌子上又恢复了牌局,玫宝的手灵活地洗着牌,金色的扑克一张张在跳跃。她的一举一动吕仲卿都默默地注视着,他的眼光跟着她丰腴的手膀一上一下地眨动,他心里也跟着一阵紧一阵松,忽儿沁甜,忽儿溜酸地搅动着。

 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故,他从小对女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情,他惧畏她们,他见了女人,就禁不住红脸,周身别扭。但是他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,悄悄地,远远地看着她们。他小时候整天都缠着姆妈及荷花两个人。他是姆妈的独生子,无论姆妈到哪里,他都跟着去,姆妈到舅妈家打牌他就待在那儿一整天。他不跟小表弟们去斗蟋蟀,他宁愿坐在牌桌下的烧瓷矮凳上,守着姆妈。瓷凳子冰冰凉的,坐着很不好受,可是他离不开姆妈。姆妈老伸手下来抚弄着他的脑袋,一忽儿摘下绣花手帕来替他擤鼻涕,一忽儿把山碴片塞到他的嘴巴里。他喜欢闻姆妈手帕上的枸橼香,可是山植片甜得他的牙齿直发疼,他不敢张声,他怕姆妈嫌烦,把他撵开。他呆呆地瞅着紫檀木桌上姆妈的胖手臂,雪白的腕上戴着一双碧绿的翡翠镯子,不停地发出当啷当啷撞击的脆响。他耐心地等着,等到姆妈抹完牌回家睡觉,他好爬到床上,把头挤过去,偎到姆妈的胖手膀上,他喜欢那股浸凉的感觉——

  “你说谁?玫宝,佛兰克辛那屈?我也最讨厌他,瘦皮猴,丑男人!”

  “你们两个别说得这样难听,他的戏演得可真不坏啊!”

  “算了罢,演得再好我也不爱看,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拇宽。”

  “喂,你们只顾聊天,该谁攻牌啦?”

  “轮到我攻——依我说汤尼寇蒂斯长得倒很漂亮。”

  “嘘——瘟生!油头粉面,我最看不得没有男人气的男人。”

  “Trump!”

  “喔唷,我没算到你还有一张王牌呢。”

  “Down多少?”

  “四副。”

  吕仲卿将椅子慢慢往外挪,移到玫宝身后不远的角落中去。灯光照不到那一角,吕仲卿轻轻地舒了一口气,他用手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丝拭掉,他觉得两腮还是滚烫的,脸上的红晕大概还没有完全消退。他注视着玫宝的背影,玫宝身上那件皱绸的红长裙一动就发出窸窣的碎响,每响一下,吕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缩。他生怕玫宝再回过头来,他晓得如果玫宝看见他还在她身后那样呆坐着,一定会把他赶开的。玫宝说过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,放得下。可是他什么都摔不开,玫宝说他是削肩膀,承不起东西,最没出息。他不在乎玫宝说这些话,只要玫宝肯要他,不把他撵开,他就心满意足了。他愈是惧畏玫宝,他愈是想亲近她,他对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惧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。

  他记得有一次姆妈出去吃酒,把他交给丫头荷花。那晚是个七月的大热天,荷花在厨房里洗澡,吕仲卿闯了进去。里面水气迷蒙,荷花赤了身子,在昏黄的灯光下,捧着自己肥大的奶子,用嘴吸吮着。荷花看见他闯进来,愣愣地瞪着他,忽然间笑得很邪地一把捉住他的手,把他拖过去,他吓得喊不出声音来,他看见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,头发全跌到胸前,肥大的臀部,高高地翘起。荷花一脸醉红,抓住他的手揿到她的臀部上,在他耳边喃喃地说着:“你摸摸看——你摸摸看——”他拼命地挣脱了手,跑回房中跪到姆妈床前,浑身不停地颤抖起来。

  自从那晚以后,他再也不肯离开姆妈的床单独睡觉了。一连好几夜,他总做着同一个恶梦,梦见他的手被人捉住揿到一个痴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。他踢着,喊着,总也挣扎不开,他抱着姆妈的手膀,全身直冒冷汗。自此以后,他见了女人就想躲,躲到姆妈怀里去,他老觉得好像有人牵着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。那晚他触着荷花身体时那股腻滑痒麻的感觉,牢牢留在他的指尖上。直到他十六岁娶媳妇的那一晚他才离开姆妈的床。可是那一次的婚姻并不成功,他还没等到揭开新媳妇的头盖,就跑回到姆妈房中,抵死也不肯进新房了。他受不住那个奇怪念头的诱惑,他看见新媳妇娘,他就觉得有人在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扯出来,拖往新媳妇娘去似的。只有躲在姆妈的怀里的时候,他才感到最舒适,最安全。

  姆妈过世后,他找到了玫宝。玫宝能给他同样的安全感,他看见玫宝丰腴的手膀及浑圆的颈项,就禁不住想象他小时候躲在姆妈怀里那样偎在玫宝身上。只要玫宝朝他笑一下,他就会觉得从心窝子里暖了出来。可是他不敢亲近玫宝,他只有暗暗地眷恋着她。

  前天晚上有月亮,他从上铺爬了下来,月光下,玫宝露在毛毯外的膀子显出了一抹葱绿的腻光,吕仲卿蹲在床边,悄悄地看着她,不知不觉地,他把头挤了过去偎在玫宝的膀子上。等到玫宝醒来发觉他蹲在床前时,立刻把他推开狠狠地骂了他一顿,她尖叫着啐他道:“下流!下流!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下流的男人——”

  “哎呀,可了不得!一定是咖啡煮焦了。”玫宝陡然间推开椅子跳了起来。客厅里弥漫着焦咖啡的浓香。玫宝看见吕仲卿缩在客厅的角落里,立刻气冲冲地跑过去指着他喊道:“你们看看,咖啡烧得一塌糊涂,他却坐在那儿发傻。你难道是死人哪!咖啡香得刺鼻子了,你也不会去替我看看。”

  吕仲卿一脸涨红,迟疑地站了起来,吞吞吐吐地说道:“我——我这就去替你去把咖啡端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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