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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、调查局(2)


  我双手发胀,我说我愿意坦白合作,但我实在没有参加任何叛乱团体。

  “昨天你还承认加入共产党,今天连昨天的话都推翻了!”

  刘展华放下原子笔,拿起米达尺,上下摇动,好几次,几乎戳到我的眼珠。我双手发烫,突然间,纵是闪电都没有那么快,米达尺嗖的一声抽打到我右脸颊上,一道火辣的灼痛使我觉得他用的是烧红的铁条。我叫了一声,左颊上又被反抽一下,我大叫说:“你打人……”于是右颊又受更重的一击,那是他的拳头,我的眼镜像投掷出去的飞镖一样,跌到行军床上,我失去重心,连同椅子跌倒在地。他突然一脚踢出,那皮鞋尖端正踢中我的左膝。我正要爬起来,更猛烈的一脚又踢中我的右膝,我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,两膝剧烈的痛使我哀号。我在地上滚动,又是凶猛的一脚,踢中我的心口。我号叫着爬到墙角,像一条就要死在乱棒之下的丧家之犬。我尽量弯曲膝盖,抱到胸前,但又一脚正踢中我的右耳,我急抱住头,忍不住大声哀号。

  “听清楚,”刘展华说,“你被拷打死,我们只要说你畏罪自杀,就一了百了,你高估了自己!”

  突然,他抓住我的头发,拳头像暴雨一样地猛击我的脸部和前胸。我挣扎着,用双手回挡,但他的皮鞋接连踢中我暴露出来的小腹。我把前额撞到地上,我还不愿死,死也阻止不了他,特务如果在乎犯人死活,他就不是特务了。而我怕他把我踢成脑震荡,踢成残废,我哭号说:“我招供,我招供,不要打了。”

  “好吧,坐回你的位置。”

  我用了足足三四分钟,才从墙角爬到桌边,浑身湿透,怎么也站不起来,抖得像大风里贴到墙上已快坠落的一片枯叶,汗珠、鲜血和眼泪流满一脸。我拚命喘气,用手去抹,才知道脸上满是泥土。这时刘展华“好心”地扶住我,把我扶到椅子上落坐。

  “说吧!”他再拿起笔录和原子笔,那米达尺已不知扔到哪里。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思索着,真渴望知道:我承认参加哪个叛乱组织,才能使他满意。我揣摩他的意思,在案头看到“民盟”两个字,似乎捕捉到一点暗示,于是,我呜咽地说:“我参加中国民主同盟。”

  “你看,”刘展华向我友善地笑着,“柏老,你要是早说,怎么会有刚才那种误会?其实你的资料我们全都掌握在手,但我们要你自己承认。”

  我认为既承认被俘过,又承认加入中国民主同盟,事情就可结束,料不到这仍是一个开始。特务是嗜血的,一旦动手,不会停止,雷马克在他的《光明之路》书上,描写一个德国民兵,在集中营兽性大发时,叫一个瘦小的犹太人趴在地上,他用脚乱踩乱踢,满口愤怒地咒骂,一直等到犹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,他才悻悻而去。回到城市里,这个杀人凶手是小商店老板,立刻变得文质彬彬,从内心到外表都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,任何人都看不出他会施暴。

  刘展华、刘昭祥、高义儒、李尊贤,是一系列典型的例证。我相信他们在社会上,一定会是温柔敦厚的朋友,可是无限权力和潜在的兽性,使他们变形。

  不久,我被另外一件事再度摧折,刘昭祥把同案被告的孙建章承认加入中国民主同盟的口供,拿给我看,同一时间,再把我加入民主同盟的口供,拿给孙建章看,两个人黯然神伤。

  加入中国民主同盟,在法律上,已完成判决死刑的要件,只是我还不知道。当口供问到逃亡北京的时候,又是一番拷打,刘展华坚持我在北京一定跟共产地下党有所接触,而且一定奉有到台湾做地下工作的指示。我每一次否认,都会使他怒不可遏。当李尊贤询问口供时,他有一定的模式,首先,他打开十行簿,套上复写纸,写上时间、地点,然后再单起一行写上“问”,接着再写两个字“请问”,然后把笔放下,燃上一支有滤嘴的烟,深深吸一口气,再拿起笔来,慢条斯理地开始。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稀奇,稀奇的是他手中的米达尺,他会用牙齿咬住滤嘴,然后像鞭击一样抽打你的面颊,再慢条斯理地在口供簿“请问”二字下,写下他的问话,而且用语十分谦卑,任何人都无法从这谦卑的用法上,联想到他的凶暴。

  有一天,我忽然想起来北京旃坛寺,他和徐天祥同被第一军官训练班羞辱的往事,于是乎我承认,共产党在北京的总指挥所设在旃坛寺,他曾经前往旃坛寺报到,然后由北京人民政府发给路费,前来台湾。

  接下来是审问上海那一段,这时候我所想到的只是怎么样避免拷打,一直抱着自己的头去,相信只要不被打成脑震荡,只要神志清醒,不被枪决,总有一天会离开监狱。只要活着出去,一定要把蒋家父子特务的黑幕,一桩桩一件件,详细写出。

  最初,我考虑到连累孙建章的程度,后来当我说一到了北京就跟孙建章分手,刘展华相信,所以他也就放开了胆,捏造自己从没有做过的故事。

  我到上海以后的口供,更是离谱。曾在四川三台东北大学当过教务长的许逢熙先生,我在做口供时,供称他是复旦大学校长,兼任中国民主同盟上海支盟秘书长,我晋见了他,而且领了一笔活动费,就直接来到台湾,隐藏在地下,然后,竭尽所能地发表文章,与共匪隔海唱和,打击最高领导中心,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。

  当我的全部供词写毕,已是我被捕的四个月之后。依照规定,羁押不可以超过四个月,于是就在七月六日的夜晚,刘展华把我提到审讯室,满面和蔼的笑容,安慰我,认为凡事都应该往好处想。我忽然兴起悲情,流下眼泪,他说:“古人有言,宁愿一家哭,不愿一路哭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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