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芈槐(5)


  《东周列国志》曰:

  “靳尚曰:‘秦不知楚之怒张仪,故遣之使楚。今闻大王欲杀张仪,秦势将归还所侵楚地,使亲女下嫁于楚,以美女善歌舞者陪嫁,来赎张仪之罪。秦女至,大王必尊而礼之,夫人虽欲擅宠,得乎?’郑袖大惊曰:‘子有何计,可止其事?’靳尚曰:‘夫人如伪为不知者,而以利害言于大王,使释张仪还秦,危机可免。’”

  且看郑袖女士的手段。

  “郑袖乃中夜涕泣,言于芈槐曰:‘大王欲以地(汉中郡)易张仪,地未入秦,而张仪先至,是秦之有礼于大王也。秦兵一举而席卷汉中(汉水中上游),有吞楚之势,若杀张仪以怒之,必将增兵攻楚。我夫妇不能相保,妾心如割,饮食不甘者累日矣。且人臣各事其主,张仪天下智士,其相秦国甚久,与秦偏厚,何怪其然,大王若厚待张仪,张仪之事楚,亦犹事秦也。’芈槐曰:‘卿勿忧,容寡人从长计议。’翌日,靳尚复乘间言曰:‘杀一张仪,何损于秦?而我则失汉中(汉水中上游)数百里之地。不如留张仪活命,作为和秦之地。’芈槐亦惜汉中之地,于是出张仪,因厚礼之。张仪遂说芈槐以事秦之利。芈槐即遣张仪归秦,通两国之好。”

  可是,为善不终,事情又出了变化。

  “屈原出使齐国而归,闻张仪已去,乃谏曰:‘前大王见欺于张仪,张仪至,臣以为大王必烹食其肉。今赦之不诛,又欲听其邪说,率先事秦。夫匹夫犹不忘仇雠,况君王乎?未得秦欢,而先触天下之公愤,臣窃以为非计也。’芈槐大悔,使人驾轻车追之,张仪已星驰出郊二日矣。史臣有诗曰:张仪反复为嬴秦,朝作俘囚暮作宾。堪笑芈槐如木偶,不从忠计听谗人。”

  芈槐先生不仅是一个木偶而已,简直像一个玩具,张仪先生,把芈槐先生玩弄于股掌之上,虎虎生风,全世界都掌声雷动。呜呼,第一次被张仪先生蒙住,还可说张仪先生王八蛋,第二次落入张仪先生的圈套,便不能怪张仪先生,而应检讨自己矣。惜哉,芈槐先生不过平庸之辈,他不但没有能力检讨自己,反而不久就又英勇的再一次跳进秦王国的陷阱,一个人一辈子都在上当中过日子,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观。

  张仪先生回秦后不久,就转到魏王国(首都大梁——河南省开封市),担任魏王国宰相,随即逝世。秦王王国国王嬴驷先生死后,儿子嬴荡继位,嬴荡先生是个粗汉,被周王国的鼎压死,我们将来会报导他。嬴荡先生压死后,弟弟嬴稷先生继位。芈槐先生的对手,又换成这位心狠手辣的君王。

  楚秦两国的关系,一直是不稳定的,从张仪先生事件(前312),到纪元前三世纪第一年(前300),十二年间,两国之间,战战和和、谈谈打打,好的时候两国国王会面,拥抱接吻,亲如密友。坏的时候兵戎相见,杀得鬼哭神号,血流成河。

  武关之会

  十二年间,楚秦两国之间,至少发生左列三件大事:

  一、前304年芈槐先生跟嬴稷先生,在黄棘(河南省南阳市南)举行高峰会议。
  二、前303年齐、魏、韩三国攻楚。秦遣军救楚。
  三、前300年秦大军攻楚,斩首三万,楚大败。

  历史进入到纪元前三世纪〇〇年代,也就是秦军大败楚军,斩首三万的次年(〇〇年代前299),我们的男主角芈槐先生又遇上难题。

  《东周列国志》曰:

  “嬴稷遣使遗芈槐书,略云:‘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,结为婚姻,相亲久矣。王弃寡人而纳人质于齐。寡人诚不胜其愤,是以侵王之边境,然非寡人之情也。今天下大国,惟秦与楚,吾两君不睦,何以令于诸侯?寡人愿与王会于武关(陕西省商南县东南),面相订约,共修和好,结盟而散。还王之侵地,复逐前谊,唯王许之,王如不从,是明绝寡人也,寡人不能退兵也矣’。芈槐召群臣计议曰:‘寡人欲勿往,恐激秦之怒。欲往,恐被秦之欺?奈何?’屈原进曰:‘秦,虎狼之国也,楚之见欺于秦,非一二次矣,大王往,必不归’。相国(宰相)昭睢曰:‘屈原乃忠言也,王其勿行,速发兵自守,以御秦兵。’靳尚曰(柏老按:这次大概是嬴稷先生的银子说话):‘不然,楚惟不能敌秦,故兵败将死,疆土日削,今欢然结好,而复拒之,倘秦王(嬴稷)震怒,增兵南下,何以抵挡。’芈槐之少子芈兰,娶秦女为妇,以为婚姻可恃,(柏老按:国家利益,高过任何利益,婚姻算老几,该死!)力劝芈槐前往,曰:‘秦楚之女,互相嫁娶,亲莫过于此。彼以兵来,尚欲求和,况欢然求为好会乎?靳尚所言甚当,王不可不听。’芈槐因楚军新败,心本畏秦,又被靳尚、芈兰二人撺掇不过,遂许嬴稷赴会,择日起程,只有靳尚相随。”

  秦王国有悠久的历史,它的前身秦国,原是周王朝的封国之一,由一个遥远荒凉的野蛮部落组成,没有人瞧得起它。直到纪元前四世纪,中原封国的文化已有高度水平,秦国还几乎是初民状态。中原封国好像今天的欧美、秦国则好像今日的新几内亚,悬隔天壤。可是,就在纪元前四世纪四〇年代,秦国国君嬴渠梁先生请到了卫国一位贵族破落户公孙鞅先生当宰相,用雷霆万钧之力,改革政治,提高文化水平——好比:严厉禁止父亲跟成年的女儿或儿媳睡在同一个炕上。

  只十年左右,秦国悍然强大,强大到使东方那些老朽的封国一败再败,丑态毕露,一提起秦国,就既轻视又害怕。秦国蜕变为秦王国后,仍继承这种威力,但也继承固有的野蛮习性,这习性表现在两件大事上。第一、秦王国的刑罚,最为残酷,这是蛮族特征。第二、秦王国从不知道啥是国际信义,啥是国际承诺,只知道诈术和拳头,能骗就骗,能打就打。大国犹如大丈夫:“有所不为”。秦王国姓嬴的国王群,却跟码头上的小瘪三一样,无所不为,俺老子两肋插刀,胳膊上走马,就是这么干啦,你不服,没关系,上来较量呀!集无知与无耻的大成。而芈槐先生,这位身怀巨款的老实脓包,正跟这样的强盗,安排在黑巷子里握手言欢。

  《东周列国志》曰:

  “芈槐至武关(陕西省商南县东南),只见关门大开,秦使者出迎曰:‘寡君候大王于关内三日矣,不敢辱车从于草野,请至敝馆,成宾主之礼。’芈槐已至秦国,势不容辞,遂随使者入关。芈槐刚刚进了关门,一声炮响,关门已紧闭矣。芈槐心疑,问使者曰:‘闭关何太急也?’使者曰:‘此我国法,战争之世,不得不然。’芈槐问:‘尔王何在?’对曰:‘先在公馆伺候车驾。’即叱御者速驰。约行二里许,望见秦王侍卫,排列公馆之前,使者吩咐停车。馆中一人出迎,芈槐视之,虽然锦袍玉带,举动却不像嬴稷。心下踌躇,未肯下车,那人鞠躬致词曰:‘大王勿疑,臣实非秦王,乃王弟泾阳君嬴悝也。请大王至馆,自有话讲。’——”

  肉票逃亡

  芈槐先生进了宾馆,屁股还没有坐稳,只听外面人喊马嘶,秦王国军队已四周布防,断绝内外交通。芈槐先生曰:“我来参加高峰会议,是你们国王邀请来的。派兵把我团团围住,这算干啥?”嬴悝先生曰:“这怎么能叫团团围住?唯一抱歉的是,俺老哥敝国王嬴驷先生,不巧的正好这几天害了点小病,不能长途跋涉。本要改期,又怕失信。所以派我前来迎接你阁下前往咸阳(陕西省咸阳市)相见。这些军队,只是为了保护你,就跟你在国内时的皇家侍卫一样。你可千万莫推辞呀。”事到如今,想推辞也推辞不掉,如果推辞得掉,柏杨先生早推辞狱吏盛情,不去火烧岛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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