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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祁放勋(3)


  “大哉,尧(伊祁放勋)之为君也,巍巍乎唯天为大,唯尧(伊祁放勋)则之。荡荡乎民无能名焉,巍巍乎其有成功也,焕乎其有文章。”

  译成现代语文,就是:

  “伟大呀,伊祁放勋当了君王!高高在上呀,谁都没有‘天’那么大,只有伊祁放勋可比。无边无涯呀,小民说不出它叫啥名堂。到了最后,光芒四射,只有伊祁放勋有那么多的贡献,有那么美的品德。”

  《论语》是一部性质平实的儒家学派经典,孔丘先生更是一位世故的老头——老头未必一定世故,世故也未必一定是老头,而世故更不一定就是老奸巨滑。柏杨先生年纪越老,越忍受不了酱缸产物:乡愿、孑孓、酱缸蛆、酱萝卜、变形虫、顺调份子、温柔敦厚的法利赛人。见了这种玩艺,我就火发三丈、鼻孔冒烟。以致酱缸系统纷起反击,给我老人家上尊号曰:“老三八”“十三点”,以及“神经病”;还有些政治性的尊号和大批铁帽,往头上猛扣,每一顶都可使人脑浆迸裂。孔丘先生可是老老实实,从不说一句激情的话,纵然发誓赌咒,也文质彬彬:“天厌之,天厌之。”不像我老人家,动辄脏话出笼。然而,孔丘先生一遇到伊祁放勋先生和姚重华先生,就情不自禁。大戴礼上,当宰我先生向他打听伊祁放勋先生身世时,孔丘先生热情如火,号曰:

  “其仁如天,其智如神。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。富而不骄,贵而不豫。”

  译成现代语文,就更可观:

  “他(伊祁放勋)的爱心像天一样大,他的智慧像神一样灵,跟他接近,就好像跟春天的太阳接近,感到温馨。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天上的云,莫测高深。他地位崇高,却不端架子。身价尊贵,却平易近人。”

  孔丘先生因为从没有激情过,所以他不是一个诗人。可是拜读了这一段对伊祁放勋先生的赞词,不由大吃一惊。看样子孔丘先生不但是一个诗人,还是一位唱“莲花落”的高手。这种如醉如痴的诗句,连庄周先生和孟轲先生都被感动得情不自禁,跟着他无理取闹。

  天下大旱

  孔丘先生对伊祁放勋先生的赞词,只是为后世君王——或其他名称的政治头目,提供一个行为标准。同时,孔丘先生也代表小民心声,盼望最高掌权的家伙,最好如此这般。

  ——偏偏的,后世君王的表现,使孔丘先生和儒家学派垂头丧气。呜呼,“爱心”“智慧”固然很难,纵是“不端架子”“平易近人”,也不容易。这是人性弱点,只有民主、自由、平等、法治,才能达到那种境界。因为民主、自由、平等、法治,专医政治上的滤过性病毒。西洋哲人早鉴及此,中国哲人则独缺这种大脑。孔丘先生只提供了“想当年”的思古幽情,却没有为我们绘出未来的蓝图,依儒家学派看,最好的未来,就是过去。

  情绪不能代替理性,诗篇不能代替事实。事实是,伊祁放勋先生在位的一百年间——真正掌握权柄的日子,只有六十年。六十年中,中国充满了大苦大难。

  第一个大苦大难是旱灾。现代科学进步,灌溉发达,偶尔堤坝崩溃,水灾倒是有的,旱灾在现代化国家中,因灌溉系统发达,已很少再见。水灾和旱灾最大的不同是,水灾的面积小,只限于堤坝崩溃下游的有限城镇乡野。旱灾就不这么小家子气啦,不来则已,一来就是赤地千里,饿殍遍地,尤其是“大旱之后,必有凶年”,情况更惨。

  ——提起旱灾,我老人家可是学人专家兼专家学人,年轻人已没有我这种庞大学问矣。记忆中最近的一次大旱,发生在对日抗战中期一九四〇年代末期,河南省那些大学堂的女学生,一个个千娇百媚,学富五车,踯躅在街头或车站,拉着开拔的军爷,泣曰:“救救我,带我走,就给你当小老婆!”

  水灾易去,旱灾难熬。旱灾跟世界性的经济衰退一样,不开始则已,一开始就以“年”为单位,慢慢谋杀。

  就在伊祁放勋先生当权期间,中国大旱。

  又有大水

  大旱是因为不下雨,不下雨是因为太阳太烈,云不能聚。太阳太烈是因为当时并不只有一个太阳,而是有十个太阳。无论十个太阳是亲如兄弟,一齐悬挂高空;还是来一个车轮战,鱼贯上阵,结论都是一样。

  淮南子透露小民的惨境,曰:

  “十日并出,焦禾稼,杀草木,而民无所食。猰貐(食人怪兽)、凿齿(长牙怪兽)、九婴(水怪)、大风(坏人屋舍的妖精)、封豨(野猪)、修蛇(毒蟒),皆为民害。尧(伊祁放勋)乃使羿(华羿)诛凿齿(长牙怪兽)于畴华之野,杀九婴(水怪)于凶水之上,缴(阻挡)大风(坏人屋舍的妖精)于青丘之泽。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(食人怪兽),断修蛇(毒蟒)于洞庭,擒封豨(野猪)于桑林,万民皆喜。”

  上述的灾害,以十个太阳最为严重。从书上记载,可看出华羿(羿,音易)先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神射手,当十个太阳把世界烤得几乎成了一团火炭,“焦禾稼,杀草木,而民无所食”,大饥馑已经形成时,华羿先生奉命要干掉九个(这故事一直流传下来,直到二十世纪二〇年代,遇到久旱不雨,太阳天天升空,有些地方军阀大怒,还用大炮向它阁下猛轰,希望它心惊胆战,躲到家里一天两天,让海龙王露露脸,降点甘霖)。华羿先生不负交付给他的任务,真的射下来九个。每一次,他一箭中的,一个太阳就气绝身死,忽咚一声,掉将下来,跑近一看,却变成了一只乌鸦。九个太阳,成了九只乌鸦,当然是九只死乌鸦。

  ——请读者老爷注意华羿先生,他跟四百年后,纪元前二十世纪,夏王朝第六任君王后羿先生,可不是一个人。不过他们的神射武功,却完全一样。

  ——中国文学作品上,把太阳称为“金乌”,渊源于此。“金”只是形容词,形容太阳的尊贵。

  第二个大苦大难是水灾。旱灾发生的年代,史书上没有说明;水灾却记载得清清楚楚,是从纪元前二297年开始的。比较起来,旱灾面积虽大而水灾面积虽小,不过,黄帝王朝时的中国版图,不过现代版图的百分之一,像一颗横放的落花生一样,压在黄河中游地区。头枕山西省南部,尾置山东省中部。一旦大水为祸,因全国面积太小,所以到处都是一片汪洋。

  ——后来,中国版图不断扩张,“全国”的意义也跟着不断扩张,黄帝王朝时,从首都到最南方边境,不过两百公里,清王朝时从首都到最南方边境,却是两千公里。伊祁放勋先生时代十万方公里的全国大水,后世子孙一时不思量,大笔一挥,就成了一千万方公里的全国大水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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