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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陈德海捂着仍在流血的额头,应道,“是的,这话我早就想说了:刘建时简直是屠夫!就冲着他打死打伤这么多学生,就不配再做这个督军了。”

  周洪图接了一句,“就冲着甩你这一烟枪,你也不能再拥戴他做督军了!”

  两个旅的兵变在短短五分钟里就这样由两个旅长匆匆决定了。

 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左右,省城的大混乱开始了,两个旅的武装弟兄从各自的兵营中潮水般冲上大街,像突然从地下冒出的蝗虫,一时间铺天盖地。全城各处同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,不少地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。虽说周洪图和陈德海都反复交待不准骚扰百姓,可穷疯了的弟兄哪管这一套?几乎是跑到哪里抢到哪里,见一个店面抢一个店面,说是自己给自己发饷。带不走的饷——那些笨重物件,便用枪弹去射,用刺刀去捅。

  整个省城在枪击声、脚步声、马蹄声、叫骂声、哭号声……等等、等等的磅礴交响中,势不可挡地迅速向猪圈方向前进。占领了保民公司的左聋子最是无耻,一见城中大乱,当街武力征用了各式轿子,并那东洋车、脚踏车、平板车,甚至婴孩车去装运保民公司的库存烟土。运罢,一把火烧了保民公司。保民公司并非孤立存在,两边皆是店面,俱也烧了起来,瞬时间半条街烈焰翻滚,浓烟如云。周洪图、陈德海一看不妙,派出各自手下的执法队开枪镇压,当街枪毙十三名劫犯,才于五时前后初步止住这场极大的混乱。

  六时许,死灰复燃的天意报和民意报同时发出号外,声称省城发生革命,周、陈二旅长顺应民主潮流,在民心、民意的拥戴下,已武装捕获祸省殃民之帝制罪犯刘建时。七时许,压抑已久的民主获得了总爆发,全城各界大游行开始。民主斗士郑启人先生尚在新洪避难,来不及赶回来参加革命,天理大学便推出新洪籍学生沈人杰为领袖,率学界两万学生举行提灯游行,并向周洪图、陈德海两位旅长递交了学界求诛刘建时,敦促边义夫护军使赴省城为督的请愿书。是夜,出现在督军府门前的游行、请愿团体多达百余,连省议会也组织了议员团参加请愿,要求将帝制女罪犯小云雀、吴飞飞等刘建时的六位太太议员逐出神圣的省议会。督军府门前的庙前大街整夜被堵得水泄不通,四处流火四处灯,景象极是壮观。

  成了俘虏的刘建时仍是虎死不倒架,挥着烟枪冲着周洪图和陈德海一个个“日你祖奶奶”,一个个“叛逆”,大骂不休,几次骂得兴起,还试图对陈德海额头再敲上一枪。周洪图怕烟枪伤人,让自己的卫兵硬夺了下来。刘建时便不顾身份地耍起了无赖,倒地大哭,声言不活了,要喝烟自杀。周洪图也不客气,当场取了大烟,请刘建时喝将下去。刘建时接过大烟不去喝,却往地下踩,边踩边骂,“老子不死,老子得让你们这些叛逆去死!日你们祖奶奶,边义夫这杂种都不敢给老子来这一手,你们敢兵变!”

  陈德海不承认这是兵变,说是索饷。刘建时又看到了一线希望,说,“要钱老子没有,烟土保民公司倒还有不少,刘吴记橡胶制套厂还有些没销出去的胶皮套,你们都拿去卖,卖了钱全算你们的!”

  周洪图讥讽说,“算了,你留着吧!尤其是那套鸡巴的套子,你用得着,你太太多嘛!”

  刘建时还以为这是场可以讨价还价的谈判,又和周洪图、陈德海商量,“周旅长,陈旅长,你们看这样好不好?你们别闹了,我让你们一人在保民公司入点股!跟老子一起发点小财!”

  陈德海叹息着说,“刘督军,兄弟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,你听听督府门外民众的吼叫声,本省各界要杀你这个罪犯以谢省民!你还和我们来这一套!就是我们放过你,门外的各界民众也放不过你!”

  刘建时这才怕了,“你们要杀我?你们敢杀我?我是你们的老长官了!”

  周洪图笑道,“所以,我们不杀你,只代表弟兄们问你要欠饷,杀不杀你由边义夫来定!我们已发电给边义夫了,请他来省上做主。边护军使做主杀你,我们不拦;边护军使做主放你,我们放行。”

  刘建时又耍起了无赖,倒地大哭,“我日你们祖奶奶,你们引狼入室!你们借刀杀人……”

  接到周洪图、陈德海具名的邀请电,边义夫兴奋难抑,在避难斗士郑启人和王三顺、胡龙飞等人的热情纵恿下,当夜便想应邀率部开赴省城,去救省城民众于水火倒悬。师爷秦时颂及时阻拦了,不冷不热地问边义夫,“周、陈二位旅长来了邀请电,省城各界的邀请电来了么?人家各界绅民派代表来新洪请你了么?”

  边义夫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,看着秦时颂,努力寻求答案。秦时颂并不直接说出答案,把晦涩的长脸一拉,以陆军部徐次长抑或是内阁段总理的口气责问道,“边护军使啊,周、陈二旅为什么要邀请你进省城啊?兵变之前,你知不知晓啊?想做督军就搞叛乱吗?啊?”

  边义夫怔了一下,马上会意了,“对,对,要稍安勿躁!稍安勿躁!举大事须得心定神定。我知道的。”

  秦时颂呵呵笑了,“边先生,这就对了,时下须得以静制动。你静下来等两天,这督军的位置也跑不了。周、陈二位现在已骑虎难下,他们如果想做这督军,也能做得上这督军的话,断不会来电邀你进省城主持军政的。你现在不去,一则显示你和他们这场兵变没关系,内阁和陆军部就不能加罪;二则也向本省各界民众表示,你并非一个想抢地盘的军阀;三则可借周、陈之手除掉刘建时——你现在去了,拿刘建时如何办?杀还是放?杀他又如何向上交待?”

  边义夫心悦诚服,连连点头,“对,对,秦师爷,我看还有一个好处哩,就是吊周、陈二位旅长和省城各界的胃口,吊得他们急了,我这救星才当得稳,日后对周、陈这二位旅长也好指挥。”

  于是,当即回电周、陈,对“索饷事件”的不幸发生表示理解和同情,嘱其维持城内秩序,保持社会安定。对自己是否应邀赴省城一事只字未提。同时,急电陆军部徐次长,声称刘建时大肆搜刮民财,枪杀数十名无辜学生,在省城激发大规模动乱,大批难民蜂拥逃过西江,翻船落入江中溺毙者甚众,情势极端严重,请示善后办法。

  然而,对邻省野心甚大的督军麻侃凡,边义夫却不敢掉以。轻心,当夜命令四旅胡龙飞的西江守军在西江南岸向上游东江省方向戒备;命令王三顺任三旅代旅长,率三旅挺进西江,以郑启人教授为向导和内线,做好随时过江接收省城的准备。刚想到麻侃凡,麻侃凡的电报就到了,电称:“惊悉贵省省城发生严重兵变,腥风骤起,血雨飘飞,生灵涂炭,乱兵纵火焚城,贵省前大都督黄会仁先生极是焦虑,泣请我东江省军前往救援。事关国泰民安,且虑乱祸蔓延我省,弟拟征得陆军部同意后,就近派兵一旅前往平乱安民,恐贵部生发误会,先予周知。”

  边义夫看罢电报就急眼了,怪秦时颂误他,又要连夜进军省城。秦时颂仍是坚决地阻拦,“不可!万万不可!边先生,刚才你还说要心静神静,如何又静不下来了?你想想:不经徐次长和段总理同意,麻侃凡敢把一个旅派到我们省城来么?而徐次长和段总理又如何会同意麻督军的队伍开到我们省来呢?麻侃凡、黄会仁均非北洋旧人,亦非段之嫡系,且和南方孙文藕断丝连,徐次长、段总理岂会让他们插手我西江省事务?中央要派也只能派你,你是西江本省军队,新洪护军使署又是中央直辖,你急个什么呢?!”

  边义夫虽觉得秦时颂说得有道理,心里还是百爪挠心,就如同对着一块好肉,别人的眼睛已盯上了,自己却要强忍着不吃,感情上实是做不到,只得苦笑,“秦师爷,你说的道理都不错,可我静不下来呀!”

  秦师爷拿出一盘围棋,“和我下棋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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