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周梅森 > 荒郊的凭吊 | 上页 下页


  “不通!”

  “都有些啥想法?”

  “上级讲不讲道理?我创了高产,为啥要撤我的职?说我反机械化,龟儿子才反呢!只要能多出煤,什么化我都不反!”

  刘方笑了,眼角出现了浅浅的皱纹:“我的同志哥哟,你坐下,我们慢慢谈,来,先喝点水。”

  他疑惑地接过茶杯,听刘方侃侃谈了起来。那次,刘方谈了很多,从中国工人阶级的现状,谈到了社会主义大工业的壮阔远最;从朴素的阶级感情,谈到了机械化、电器化的重要性。这些话题挺新鲜,他从来没听说过。他的眉头舒展了,脸上出现了一种心悦诚服的笑意。

  最后,刘方说:“咱们的工人队伍,尤其是矿工队伍,是由农民演变过来的,农民的小生产意识和其它一些封建思想的因素,势必要带到工人阶级的队伍中来,所以,工人阶级要真正当家作主,还有一个战胜自己的艰难过程。”

  刘方告诉他,要学文化,这是战胜自己的第一步。

  他握着刘方的手动了感情,眼眶湿了。“老刘,我……我学!我学文化,不摘掉文盲帽,我……我不来见你!”

  §第八章

  他开始按照时代的要求,按照党的要求塑造自己。刘方在他眼里就是具体的党的形象。他认为听刘方的话就是听党的话。

  他进了工会办的职工“业小”,天天上井后,揣着两个窝窝头就往工会大院跑,小褂的前襟上粗针大线的缝了两个大口袋,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识字卡片,见条标语也要手沾唾沫星子比划半天。

  为了照顾他学文化,刘方通过人事科,将他调到运搬工区开了电车,并嘱咐工区支书老祁注意在政治上对他进行重点培养。不到一年,他已经能看懂一些通俗小册子了,运搬工区支部已准备讨论他的入党问题。

  然而,谁也没有料到,就在这时候,一桩纯属偶然的事故发生了,又一次打乱了他人生的运行图。

  那时,电车运煤还不普及,连电车头都是苏联进口的。有一天上中班,他开着电车拖着几十个重车出来,在半道上架空线停了电,大巷里挺冷,他就躲到邻近巷道的一个变压房看识字卡片去了。不料,他看卡片入了迷,架空线送电也不知道,那电车把子偏偏是开着的。来电以后,电车无人驾驶,自己开了起来,恰巧那条巷道又是斜巷,电车拖着几十节重车咣咣噹噹冲下来,越冲越快。半道上,一个钉道工发现了,连忙打电话给井口调度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电话刚摇通,电车已冲到了大井口,井口调度慌忙拉下电闸,电车已把前面挡道的五六个煤车撞进了井眼里,电车也撞坏了,横在大井口。

  这个祸闯大了。大井不能提升,停产十八个小时,老大哥援助的电车又撞坏了,情况一报上去,一辆矿区保卫处的中吉普冒着风沙开进了黑圪垯沟,等事故分析会一开完,当场将他铐了起来。在场的生产调度、生产矿长和工人们没有一个敢吭声的,破坏生产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。倒是工区支书老祁多了一个心眼,悄悄爬到楼上,叫醒了刚下夜班的刘方。

  刘方大为震惊,只穿了条衬裤,披了件外衣便跑下了楼,腰一叉,手一挥,把车拦住了。

  “谁让你们带人的?”

  “保卫处!”

  “保卫处归不归共产党领导?马上给我把人放了!你们在我这里抓人,要经过我们矿党委,要经过我这个书记!”

  望着刘方,他眼眶红了,心儿碎了,嘶哑着嗓子在车上喊:“老刘,刘书记,你让我去吧!我破坏了国家财产,我玩忽职守,我有罪呀,罪不小哇!”

  刘方也动了感情,拍着保卫人员的肩头说:“我的同志哥哟,你们是执法的,可要慎重呵,不能伤了工人同志的感情。他出了错,可不是故意的,这里就有个区别哇!你们要真抓,就连我一起抓吧!”

  由于刘方保着,他终于没被抓走。可他的档案里却记下了第一个处分:违章犯纪,造成重大责任事故,行政记大过一次。

  这处分太轻了,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,觉着对不起刘方,对不起黑圪垯沟。全矿开大会,宣布处分的那天,他流泪了,连着几天睡不着觉,吃不下饭。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,他想起了严厉的爷爷。在家里闯了祸,爷爷从来不打他,而是罚他在大冬天出去拾粪……

  他想起了一个弥补过失、偿还欠债的办法,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的办法——当晚,他使用一截破网袋做了十几个小口袋,以后下井,便天天带上口袋,下班时,便从工作面刨满一口袋煤背上井。一只口袋用坏了,再换上一只,不论春夏秋冬,不论道路长短,不论工作轻重,他背呵,背呵,默默地背着……

  §第九章

  他的确老了,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土地上,大口喘息着,利用全身的力量喘息着,前胸、后背、肚子都在剧烈起伏。可是,还不行,空气不够用,肺部已无法再向更大的领域扩张了,应该用来吸进和排出空气的肺孔,已被煤尘、岩尘占据了,已被缩小了几百万倍、几千万倍的“小黑圪垯沟”占据了。

  他的喘息带上了痰鸣,象尖细的口哨。

  是的,他老了,那个年轻的、有力量的、不信邪的韦黑子已经不存在了,岁月和矿井合谋,用一个衰老的躯干,偷偷地、悄悄地、一点一点地换走了他的青春。

  他索性摔下铲子,推开装满了沙土的粪箕,仰面躺倒了。他面对着蓝湛湛的正和暮色决战的长天,让土地上的热力均匀地浸入他的躯体。他真希望就这么死去,与青天和土地慢慢溶为一体。

  不,不能。

  他才五十九岁,不算老哩!他要等待那个年轻的镇委书记,他要看着黑圪垯沟再次复活,他要等到打开井口的时候,再一次穿上工作服,戴上胶壳帽,背上心爱的矿灯,再到那深深的巷道里走上一回。

  他翻身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,喘了一阵,又用小铲子向粪箕里铲沙土,铲满一半,便背起来,送到园外的墙根下。

  背着粪箕,他站了起来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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